到了無錫郊區的一個倉庫,他只聽到姓姚的與接貨人冒了一句車什麼的。裝卸完貨回頭,姓姚的塞給他四百塊錢,讓他運貨的事對誰也不要說。大黃起初怎麼也不肯要,後來押車人姓姚的說是某某大隊長給他的加班費,大黃這才勉強收下。
從這以後像這樣的事又有過好幾回,每次都是挺神秘的,每次都是同一個押車人押車。大黃心想反正他只管開車,管他運的是什麼呢!再說那個人對他那麼好,曾經幫了他那麼大的忙,他感激還來不及呢!此後大黃又碰到過幾次姓姚的押車人,他們彼此都很客氣,但他們誰也不提運貨的事,碰到在新區交巡警大隊當大隊長的那個人,他們也不提這事。現在想想會不會那些被大黃運到各地去的集裝箱裡是些走私貨?而且聽他們說什麼車不車的,會不會那裡面裝的是從國外走私進來的小轎車?大黃算了算一共運過五次,每次都有五六七個箱子,最少也有四個箱子,一個箱子裝一輛車,就算平均每次六個箱子,五六就是三十臺車。如果是走私的“本田雅閣”,據說一臺車就可以賺十多萬,三十臺車就是好幾百萬,再說這是他知道的,還有那些他不知道的,或者說由他知道的這三十臺車再繼續追下去,那就很可能是四十臺、五十臺、六十臺,甚至是上百臺,是一個大團夥,涉及的鈔票可能就不是幾百萬的事,可能就是上千萬,上幾千萬啊。如果……如果把這些告訴那個白麪檢察官,那該是重大立功表現了吧?該可以減刑了吧?
他總覺得那個白麪檢察官慈眉善目,一副挺可信任的樣子,檢察官一直好像也挺想幫他的,可是大黃殺人的事實清清楚楚地在那兒擺着,檢察官實在是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幫他。想必檢察官也能理解當一個男人親眼看到自己的妻子與他人偷情時的憤懣與被羞辱的心情。所以多次敦促他再多交代一些問題,有時候甚至好像比他還要急。可是他不知想過多少回,思想鬥爭過多少回,就是拐不過這個彎來,他不想把對他有恩的人給抖摟出來。這倒不是因爲那個人讓他學駕駛,使他有一門手藝,像個可以在城裡混飯吃的城裡人了,因而也討上了老婆。現在他反而覺得這一切或許倒是沒有的好,否則他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覺得做人嘛,幹嗎呢,自己犯了事要往下沉,還要硬再拖一個跟着一塊沉下去,拖一個也就罷了,偏偏別人不拖,還就要拖個對他有過好,給過恩的人,這要傳出去讓人議論,那他大黃不成了爛狗屎啦!活着也等於個球。事實上那個人是很仗義的,去年他在農村的母親突然被查出患了胰腺癌,住院開刀化了一大筆費用,這筆錢全是那人找單位給支掉的,儘管後來他母親還是去世了,但大黃還是很感激他的。他當時心想,他只不過是幫人家運了幾趟貨,人家還是有權有勢的大隊長,他把這個意思說給那個人聽,那人拍着他的肩膀說:“千萬別說這話,人處的是個感情。”並且讓他有什麼事還可以直接找他,千萬別見外。現在不談報恩,反而自己犯了事還要把人家拉來墊背,他大黃就是再沒血性也不能這麼做啊!所以這事他自始至終都沒開口提,就像從來就沒有過這事一樣。
大黃聽到了起牀哨聲,這哨音正常情況下要在五點半以後響起,現在才大概兩三點鐘吧。大黃處在一個水泥圍封的小號裡,沒有鐘錶,他不能確切地弄清此刻的時間,反正看守監房的武警是比往常提前了幾個小時起牀。自打入監以來,這種情況只出現過一次兩次,也是這麼早就響起了哨音,也是紛亂了一陣,然後好多輛車在院子裡**,然後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最後再歸入死一般的靜寂。聽其他犯人說那是去執行死刑,但因爲各個監號間沒有往來,所以誰也說不清武警們早起究竟是爲了什麼。現在身處小號的大黃當然就更說不清了,不過他卻因此而感到一陣陣的恐懼向他襲來。他蜷緊了身子,又過了一會兒覺得肚子又咕咕響起來了,並且覺得四周寒氣向他逼來,他弄不清這到底是因爲昨晚有泥螺的晚餐已提前消化殆盡了,還是那些寒涼的泥螺不消化。也可能是因爲緊張,連感覺也變得古怪起來。
他聽到外面有說話聲,立刻豎起耳朵靜聽,那聲音一連串地,像一個人在小跑,最後在小號的門口停住了。看守打開了門,進來一個在廚房幫廚的在押犯。他進來先打量了一下縮在牆角不動的大黃,而後把手裡的一個木桶放在地上,從裡面拿出一個塑料的方便盒,放在大黃的面前。那人打開盒蓋,裡面塞得滿滿的是又白又暄的肉包子。大黃兩手銬在後面,就是想吃也動不了,而且他自己也鬧不清他是餓還是不餓,所以他看着那白白的包子,身子往後縮,嘴裡支支吾吾的。那在押犯以爲他是想吃,便說:“別急別急。我來餵你吃。”“不,我不吃。”大黃像嘴裡冒泡似的說,好像那肉包裡被下了毒藥,吃了就會死。
“別不識好歹。”那在押犯說,“我們想吃還吃不到呢!”“不不,我的肚子不餓。”大黃連忙說。“吃吧。”那人仍拿起一個包子,那包子還在冒熱氣,褶折裡油浸浸的,“到時候只怕想吃都吃不到了。”
“吃點吧。”看守也在門外說,“到轉押還有一段時間。別餓着肚子上路。”
“轉押到哪兒?”大黃連忙問。
“這不太清楚。”看守迴避道。
大黃張開嘴,在押犯把一個包子塞進他的嘴裡,差點沒把大黃給噎着。包子挺香,是肉餡蔥花的。吃着吃着,大黃的眼淚嘩嘩地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他覺得對不起死者,死者有老婆、孩子,他果真和自己的老婆好,他大黃最多把他打一頓,然後跟老婆離婚,隨他們去,他不該把那人的腦袋給砸扁了。這倒不是他怕死,而是覺得不值得。他還有一個兒子,他要是一死,兒子他媽再一改嫁,兒子沒爹沒媽就成了一個孤兒了。想到這兒大黃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包子也吃不下去了。那看守趕緊過來,說:“轉押麼,哭什麼哭?”
“不哭不哭。”大黃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那看守說,他連連眨動眼睛忍住了不再哭。那看守掏出一塊手帕替他拭去掛在眼瞼下面的淚珠。“我殺人償命,應該的。”大黃帶着哭腔又補了一句。
那看守沒正面搭他的話,只是說:“別想那麼多。”而後便又退到門外,那在押犯還要喂大黃吃包子,但大黃怎麼也吃不下去了,“謝謝!”他對那人說。看守見大黃真的吃不下去了,就對那在押犯說不要再勉強他了。又問大黃想不想喝點兒水,大黃沒有拒絕。於是看守讓門外看着的武警去拿來了熱水瓶和一隻搪瓷茶缸,仍由喂包子的那人給大黃倒了半茶缸白開水送到大黃的面前。大黃先是試着用嘴湊過去喝了一點,而後不知是嫌燙還是出於悲觀失望的情緒,總之一甩頭把茶缸碰翻在地上,那在押犯嚇了一大跳。看守定睛一看,見是茶缸打翻在地上,想發火說兩句的,還是忍住了,他叫着大黃的編號:“47號,好好的,都這個時候了,別再找苦頭吃。”大黃聽了這話,重又嗚嗚地哭了起來。看守也就沒再多說什麼,讓那在押人員收拾起地上的茶缸以及沒吃完的肉包,又反覆打量了一下小號,見沒什麼其他異常,便和那在押犯出去了。不過這一回小號的門沒關,門外站着兩個武警,這樣大黃的一舉一動全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一切跡象都已說明大黃的上訴已經無效,看守所裡的異常情況也說明事情與他有關,但大黃仍心存僥倖,心想也許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嗎?或許那門開着不一會兒將走進來一個月前對他進行一審判決的法官,宣佈撤銷原判,改爲死緩或無期將他轉押勞改農場服刑。可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那他一定好好服刑,任勞任怨、當牛做馬。直到走進來表情嚴峻的原審法官以及那白麪孔的檢察官,以及一大幫法警、武警。看那陣勢,他才知道,他對種種跡象的判斷並沒有產生錯覺,他的最後一點希望已經破滅了,就差幾十秒以後從那法官的嘴裡吐出幾個關鍵的詞:維持原判、死刑、執行……
法官進來了,白麪檢察官站在法官的後面,白麪檢察官甚至還微微向大黃點了點頭,算是向他打招呼。法警和武警們站在門外看着他們,頭頂上一千瓦的白熾燈照得人顯得格外的熱,法官拉了拉領口,清了一下嗓子,然後看了一眼大黃說:“現在向你宣佈省高級人民法院的終審裁決書。高法字第××號……”下面大黃就不怎麼聽得清了,不過仍是有他所預期的那幾個詞鑽進了他的耳朵:……維持原判……執行……死刑……直到最後一個字唸完,大黃才把目光離開法官的那張冷峻的臉。白麪檢察官隨後問大黃還有什麼話要留下來,大黃低下頭搖了搖,隨後又擡起頭說:“讓我兒子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長大了,遇事不要衝動。要冷靜。”
“好,我一定帶到。”白麪檢察官應道。
說完了這些,大黃反而比較平靜了,本以爲邁不過去這個坎的,現在聽法官宣讀完了最後的裁決,心裡一直懸在半空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死不死也就這麼回事,想躲也躲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