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霍明心裡也很明白,高院不駁回他的上訴的可能很小。霍明請求葛警醫替他換一身乾淨衣服,解開身上所有的紗布,他不想臨死還裹得像個爛茄子似的。他又讓葛警醫將夾在頭上的兩塊夾板卸掉,同時要葛警醫把纏在腦袋上的紗布也扯下來,葛警醫沒同意。他怕法警面對那條已經基本癒合的裂口,也許會產生幻覺,或許葛警醫自己就怕面對。是的,眼看一隻像修補好的瓷器的腦袋又要重新被粉碎,被徹底地粉碎,其滋味可想而知。葛警醫看到霍明的嘴脣在發抖,經請示所領導,並徵得法院和檢察方的同意,他破例給霍明打了一針具有鎮痛作用的鎮靜劑,先前只有一個在本地執行的副市長“享受”過這種“待遇”。其他死刑犯臨刑前就是再怕,哪怕是屎尿拉了一褲子,最多隨便打一針什麼針劑敷衍一下了事(常常僅是一針不起任何作用的蒸餾水)。葛警醫的理由是霍明情況特殊,他怕萬一過於緊張,顱外傷發作,影響執行。所以他得給霍明打一針,以防意外。其實,一粒子彈射出,什麼疼不疼全不知道了。雖然這樣,葛警醫想,至少給霍明綁上帶金屬絲的法繩,霍明不至於由於勒得緊而覺得太疼。
刑場設在郊區的“法警訓練基地”,四周全是高高的圍牆。把霍明從“依維柯”上押下來的時候,霍明的頭上纏着紗布,腿還略爲有點瘸,他所擔心的遊街的事沒有發生,直接就從看守所將他送到這兒來了。因爲四周全是高牆,所以也不可能有外人圍觀。葛警醫本來可以不來的,他的職責似乎已經完成了,但後來想想還是來了,而且所領導也讓他最好還是來,防止萬一還有什麼需要他做的事。果然到了“法警訓練基地”,霍明到處找葛警醫,雖然他被綁得結結實實,人被架着動彈不了,可他的眼睛四處亂轉,嘴裡問道:“葛警醫呢?葛警醫呢?”葛警醫站在一大羣法院和檢察院的人後面,他原本就怕霍明看到,或者說他不想看到霍明被執行,霍明這麼一嚷,只好出來,問霍明有什麼事。霍明看到葛警醫又說沒什麼事,說只是想看到葛警醫。
兩名法警把霍明架到圍牆邊,執行法官讓其他人儘量退到後面去,稍後處有一幢帶走廊的二層樓,從走廊上可以看到整個行刑的過程。
法警讓霍明跪下去,可霍明跪了幾次沒跪下去,葛警醫說可能是他腿部的骨折還沒好完全,問法官可不可以破例就讓霍明坐在那兒,法官想了一下,說:“也行。”因此在法警和葛警醫的幫助下,霍明面對圍牆坐了下來。
一切準備就緒,負責執行的另一名法警舉着微型衝鋒槍立在後面。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現場的空氣彷彿凝結了,只聽到法官問。
沒有回答,牆外有一隻什麼鳥鳴叫了一聲飛過。
“我……想和葛警醫說句話。”霍明坐在那裡忽然說。
葛警醫趕緊湊過去,彎下腰來問霍明還有什麼話要說。
霍明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一尊即將被劈成兩半的怪石,只有嘴翕動着:“你,還有醫院裡的那些醫生就不該救我,讓我現在又受一次罪。”
葛警醫表情有些複雜地苦笑了一下。
“不過,我仍然很感謝你。”霍明繼續說,“我在九泉之下會保佑你的。”
葛警醫想說“不用了”,但又覺得這話說出來不那麼合適,他的臉上依然掛着一種複雜、甚至有點兒痛苦的表情。他不知道爲霍明最後注射的那一針具有鎮痛作用的鎮靜劑是否還在起作用。“疼不疼?”他只是問霍明。
“還好,”霍明答道,看來他還算鎮定,“馬上就不疼了。”
“你還有什麼要讓我辦的嗎?”葛警醫又問。
霍明坐在那兒搖搖頭。
葛警醫立起身來,往後退去,一直退到稍後處的二層樓上。
法官又問了一遍霍明還有沒有什麼話要留下來,霍明仍然搖了搖頭。
葛警醫站在二樓那些法院和檢察院的人的中間,他看到執行法官舉起了手裡的小紅旗。
小紅旗揮下時,他聽到悶悶的一聲響,接着看到霍明頭上的白紗布飛散開來,幾片破碎的紗布在空中飄舞,葛警醫不由得鼻子有點發酸,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
就在紀年根一審判處死刑後的第二天,童法官忽然接到紀年根姑父的一個電話,說紀年根的父親突患腦溢血死了,可能是心靈感應吧,或許紀年根的父親就在昨天死的,怪不得昨天沒在法庭上見到紀年根的父親!這一來童法官倒犯嘀咕了,他正準備去看守所見紀年根的,看他到底上不上訴,如果上訴得趕緊寫上訴書,從昨天法庭宣判後紀年根的態度看,他是要上訴的。
說來紀年根也挺冤的。他是本市南鄉人,到城裡一家飯店打工才一年多,去年年底快過年了,他跟飯店老闆要工錢打算回家過年,老闆欠他四個月的工資,合計一千二百元,要了幾次老闆總是這理由那理由不給,後來給紀年根和飯店其他打工的要急了,老闆就讓他跟人一起去討債,承諾討到債就一分錢不少照付他工錢,讓他回家過年。有家瀕臨倒閉的裝潢公司欠了飯店數萬元飯錢,有天晚上紀年根帶了根水管跟人一起在一個小區把裝潢公司的經理給堵住了,幾句話不合,雙方就打了起來,結果那經理竟然教鐵器給打死了,當時一起去的幾個都動了傢伙的,對方也有好幾個人。
混戰中紀年根只記得彷彿掄起水管打向誰(他自己頭上也受了傷),那經理身上、頭部有幾處傷,最後法醫鑑定,其後顱骨處的一致命傷,恰好是一水管擊打所致,而那天去的三個人當中只有紀年根是帶的鐵水管。其他兩個人一個是帶的廚刀,一個是帶的一根木棍,混亂中帶廚刀的沒敢動刀,而是扔了廚刀從地上撿了塊磚頭亂舞,帶木棍的雖然打得挺兇,死者身上也有多處木棍傷,但法醫鑑定木棍傷不致命。紀年根記得被人打破了頭,血流下來,一隻眼都睜不開,他掄起水管就砸,沒想到正是這一水管砸下去就出了人命了。事後公安機關及時趕到,紀年根和其他幾個人一個也沒跑掉。過年前,紀年根一千二百元工錢一分也沒要回,倒把自己弄進牢去。並且他是討債致人死亡的兇手,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理所當然地被判處死刑。原本是替人討債,帶根水管要嚇唬嚇唬對方,沒想到動手出了人命,把自己的小命也搭進去了。紀年根是夠冤的,要知道他才十九歲啊,基本上剛剛步入社會,還是個啥也不懂的小青年呢!
童法官想想還是到看守所把他父親突患疾病去世的消息告訴紀年根,否則晚了,紀年根下達死刑的命令下來了,或許紀年根臨死都不知道父親已經去世的消息,這未免也太殘酷了一點,或者說紀年根上訴了(這種案子上訴成功的可能性極小),再駁回,執行能拖晚一點,到那時再告訴犯人,那樣也許引起犯人的情緒波動,說不定會影響正常執行。所以與其晚告訴紀年根其父的死訊,還不如早告訴。儘管如此,紀年根聽說父親突然去世的消息反應之激烈,還是有點出乎童法官的意外。童法官把他從小號裡單獨提出來,還沒等童法官把有關他父親去世的話說完,他就號啕大哭起來,這一哭就不能止,末了哭得蹲在那兒半天起不來,鬧得看守所裡的獄警、武警都跑過來看,以爲發生了什麼意外。
童法官去拉他起來,他還一邊大聲哭泣着,一邊泣不成聲地哭道:“都是我……都是我害的!……爸爸啊!”童法官只好竭力勸他,說他父親本來就有高血壓,當然也可能加上兒子的事一刺激。童法官到南鄉東溝村去過,紀年根家除了兩間破瓦房之外,可以說是家徒四壁。紀年根兩歲就死了娘,紀年根從小是父親又當爹又當孃親手帶大。紀年根的上面還有兩個姐姐,現都已出嫁,原指望紀年根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能出息點,起碼能把自己的生活能混了去,將來掙兩個錢,再娶個老婆進門——沒想到錢沒掙到,竟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那老父親能不急嗎?“換作我,我也不知急成什麼樣呢。”童法官邊勸着紀年根,邊暗想道。好不容易纔把紀年根勸得止住了哭,重新坐在童法官對面的方凳上。紀年根還一個勁地嘟囔着:“爸爸,今生今世兒沒法報答你了!”童法官心想:這紀年根倒還挺有孝心,可惜事到如今還談什麼孝呢?自個兒命都快沒了,這些小青年,早點想到這些,也就不會替人去討什麼債(沒錢過年就沒錢過年算了,總比鬧出人命強),遇事下手也不會那麼重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童法官好說歹說,才把紀年根勸得在方凳上坐下來,童法官就坐在紀年根的對面,待紀年根稍稍平靜下來才切入正題。他讓紀年根先把父親的事稍微放一放,重新回到他的案子上來。關於他的案子,昨天死刑已經判了,童法官讓他自己綜合考慮一下,是否確定準備上訴。如果上訴,現在就可以告訴他,他可以立刻着手上報——當然,不上訴,那就是另一回事。紀年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聽了童法官的話以後,坐在那兒想了好半天不說話。末了說不上訴了,說反正和他最親近的父親都死了,他一個人活着也沒意思。童法官及時向紀年根指出,這是兩回事,如果能上訴,年輕人活着,將來還是有前途的。紀年根又問上訴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童法官說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該上訴還得上訴。紀年根聽了童法官的這話後,便隨便地說:“那就上訴吧。”童法官再次訊問以後,紀年根又確認。童法官便在判決書是否上訴那一欄打了個勾(原來那兒只是用鉛筆作了個記號)。童法官讓紀年根儘快寫出上訴書(理由),到時還是由他來負責往上呈送。
而後童法官收拾收拾材料打算離開,見紀年根還沉浸在喪父的悲傷中,覺得也很同情,便順帶地問,關於他父親去世的事,他還有什麼話要帶給他的家人。
紀年根沉默了好半天,忽然擡起頭,說:“童法官,我能不能見我父親最後一面?”
紀年根說話的聲音比較低,童法官沒怎麼聽清,他讓紀年根話說高一點。紀年根就又把他的請求重複了一遍。這一重複,倒把童法官嚇了一跳:一個已經判了死刑的犯人,出去見他去世的父親最後一面?開什麼玩笑?沒聽說判了死刑之後的犯人還可以邁出看守所一步,除非是去刑場。
“這……這個,沒這個可能。”童法官支吾道。怕紀年根太失望,童法官又補充了一句:“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好像沒聽說過可以這樣做。”
童法官想起紀年根的姑父好像在電話中,也代表紀年根的家人提出過類似要求,童法官當時想也沒想就回絕了。沒想到紀年根自己忽然提出來了。童法官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法律法規、看守所的監規所規上從來就沒這一條,作爲辦案法官,童法官沒法答覆。他只好強作鎮定地又重複道:“這個大概是不行吧!你別想那麼多,有什麼話,或者有什麼事,我們可以代爲轉達,甚至也可以代辦,但要讓人出去……恐怕沒那可能。”
紀年根見童法官拒絕,還不死心,仍目不轉睛,眼中充滿懇望地望着着童法官說:“不管有沒可能,童法官您幫我向上面提出來,就這個請求,將來我就是到了陰間裡,我也會報答您的。”說着紀年根戴着腳鐐就向前一傾,跪在童法官的面前,慌得童法官什麼似的,趕緊上前把紀年根往起扶,連聲責怪紀年根:“你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紀年根硬賴着長跪不起,一旁一直站着的獄警也上來拉紀年根,紀年根仍然不肯起,直到童法官厲聲呵斥,紀年根才勉強起來。——不過,獄警臨把紀年根押走時,童法官含含糊糊地對紀年根說:這個請求,可以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