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一場爛仗打到最後,又會跟十多年之前聯合干涉俄國革命的時候一樣,大家各有各的小心思,各國軍官們彼此扯皮叫罵幾個月,最後落得個灰溜溜的無功而返……想在這個爛攤子裡拿勳章,贏得榮譽和晉升,似乎有些難度……還是稍微考慮一下,到底該弄點什麼亞洲風格的紀念品帶回去吧!”
陽光明亮的營帳裡,惠特尼上校一邊等着勤務兵給自己準備早飯,一邊無聊地獨自嘀咕着,同時給自己倒了杯啤酒,隨手摸出之前從島上某位老傳教士那裡借來的私人筆記,一頁頁地閱讀起來,權作消遣:
“……歲月是最無情的殺手,無論是怎樣的輝煌燦爛,都擋不住漫長歲月的風化侵蝕。
我們這個時代的China,早已不復當年馬可波羅筆下那個‘黃金之國’的華麗風采,而是如同垂死的老人一般,從骨子裡散發着腐朽衰敗的氣息……這個經歷了太多風吹雨打的老大帝國,已經從文明的根基上開始崩潰了。直到清王朝崩塌爲止,這個可悲的國度,始終處於一種詭異而麻木的酣睡狀態,並且在這種酣甜的睡夢之中,用早已不復存在的強大與威望來欺騙自己。而事實上,它已經只剩下了衆多的人口,遼闊的疆土和沉重的負擔,以及毫無生氣的文化、日益縮水的財富與喪失殆盡的霸權。
爲了避免被揭穿真相,這個帝國在很長的時期內,都像麻風病人一樣,極力阻止自己的人民同外界接觸,結果卻讓自己變得更加愚昧無知,傲慢無禮和與世隔絕。帝國政府只知道粗暴地掛出‘不要碰我’的牌子,卻絲毫沒有保衛自己的能力——很遺憾,我們目前所處的世界,並非一個治安良好、彬彬有禮的上流階層住宅區,而是一個充斥着暴力、掠奪和血腥的混亂鬥獸場。如果手裡沒有軍刀、匕首和來複槍,就不可能阻止強盜和竊賊的強行進入……在賊窩之中,懦弱的老好人是必然會反覆受欺負的。
所以,在過去的幾十年來,這個古老的國度正在經歷一場徹頭徹尾的痛苦悲劇,一次規模宏大、史無前例的崩潰、衰落和退化過程,這場悲劇是如此的緩慢、無情而又徹底,因而讓它顯得更加痛苦和殘酷——戰爭、災荒、叛亂……各種形式的災難接踵而至,無窮無盡,一次都比一次更加厲害。這個偉大國度的一切榮耀和輝煌,全都在世人眼中一點點地隕落、黯淡,被洶涌的時代浪潮所摧毀、吞沒……
拿破崙曾經預言過,不要驚醒China這頭沉睡的獅子,否則它就會讓整個世界顫抖。但現實已經證明了這個預言的破產——這頭獅子實在是太老了,只會在酣睡中慢慢死去,而不是再一次咆哮着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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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北侖港
硝煙散盡的戰場,到處一片淒涼——焚燬的碼頭,泥濘的小路,交錯的河叉,灰濛濛的晨霧中,隱現着各式各樣的殘垣斷壁,不時還會響起一聲“叭”的冷槍。那些逃光了居民的廢棄村落,就彷彿墳地一般陰森。吹過樹梢的海風嗚嗚低語,好似嬌慣的少女在向男友呢喃着可怕的噩夢。
許多服色雜亂的人們,正在這片亂七八糟的海灘上到處逡巡穿梭,努力收集一切自認爲用得着的東西——在撤離這個浙江大陸上的最後據點之前,慌亂的美軍和國民黨軍隊遺棄了許多帶不走的物資。
雖然眼下“財大氣粗”的紅五方面軍,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洋落”,實際上已經不太看得上眼,但對於過慣了苦日子的地方游擊隊和鄉下農會成員來說,這卻依然是一筆令人喜出望外的天降橫財,哪怕能搞點兒廢銅爛鐵回去打造農具也是好的,更別提裡面還有不少被丟下的大米、麪粉、食鹽、砂糖和罐頭……
與此同時,在海邊一座巍然屹立的岩石小山上,率部解放浙東的紅十軍團司令官尋淮洲,通過望遠鏡俯瞰着海灘上這一片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卻是忍不住眉頭緊鎖,對身邊的一個團長罵道:“……怎麼還有這許多人待在海邊不走?關於防備海嘯、緊急疏散的命令,不是早就發出兩天了嗎?你們是怎麼執行的?”
“……軍團長,這事不用您強調,我們早就一個村一個村地通知過好幾遍了,奈何人家不聽啊!他們說,寧波這地方,颱風每年都要來上幾遭,大風大浪什麼的,他們這些海邊人家早就習慣了。災難之前具體有什麼徵兆,到底要怎麼對付,比咱們熟悉得多,不用咱們這些外行人來指手畫腳的!”
那位團長苦着臉說,“……而且,關於這次強行疏散,地方上的某些幹部意見很大,說我們這是在學習滿清的‘遷界禁海’,大大的勞民傷財不說,還放棄了海島上的那些老百姓,不管他們的死活……”
“……瞎琢磨!我們紅軍啥時候說過要放棄舟山列島了?好了,不管人家有什麼怪話,我在這裡給你下死命令!哪怕是用槍趕,你也得在今天太陽下山之前,把老百姓都給我從海邊遷走,或者至少要躲到山上的高處。要是辦不成,我就唯你是問!”尋淮洲一邊疾言厲色地發作道,一邊又摸出了那份命令電文。
“……鑑於上次最後通牒的時限已過,以至高無上的全人類解放事業爲名,我在此簽署對日本九州島北部的滅絕令,數十萬的生命就此爲世人遺忘。這是對全世界帝國主義國家的第一次警示,讓它們再也不敢輕易忽視一切被壓迫民族的憤怒咆哮……爲此,希望浙東沿海地區的部隊、游擊隊和地方幹部,切實加強努力,儘快做好海濱居民的後撤疏散工作,以防傷及我們自己國家的同胞……”
“……從日本到寧波,起碼隔着上千裡吧!”他狐疑道,“……未來大殺器的威力,真有那麼厲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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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長崎港
這座九州島北部的優良港口,位於日本列島面向大陸的最西端。一向是日本和東亞大陸,乃至於整個外部世界交流往來的窗口——在日本鎖國的江戶幕府時代,長崎是唯一得到幕府特許,允許跟中-國與荷蘭通商的對外交流口岸,也是那個時代日本人接觸西洋文明的唯一渠道——數以百計的小島,在長崎港外星羅棋佈,從而在各島之間的水域,形成了一個個優良的避風錨泊地,停滿了來自世界各國的輪船。
由於缺乏廣闊的沿海平原,長崎的市區從海邊的淺灘一直延伸到了內陸的山上,在遠離海邊的丘陵地帶,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座座和式傳統建築,而港口一帶的繁華商業街,卻點綴了許多西洋式樣的樓房。碼頭棧橋上,一羣羣頭上勒着白布帶子,下身穿着短褲的矮小日本苦力,正在穿梭往來着搬運各種貨物。長崎市區郊外的坡地上,被辛勤的日本農夫開了梯田,種着稻米和雜糧,雜亂得如同印度僧侶的袈裟。若是仰首極目眺望,還能看到島原半島上的雲仙嶽,那覆蓋着大片闊葉林,被籠罩在雲霧之中的巍峨山體……
這就是日本,一個佈滿了火山和溫泉、在頻繁的地震中寢臥不安的國家;一個自誇是東西方文化熔爐,時而自卑又時而狂妄的國家;一個在幾張榻榻米的紙板房中,做着稱霸亞洲的帝國夢的國家;一個總是拼命學習一切知識卻又總喜歡拿老師開刀的國家;一個講究花道和茶道之類的風雅之事,卻又樂衷於瘋狂屠殺異國百姓的國家……一切的美和醜都在這裡被奇特地融合;一切的善和惡都在這裡被巧妙地混雜,一切的文明和野蠻都在這裡被重新鍛造——而現在,這個偏僻的東亞島國,正值其歷史巔峰的最輝煌時刻!
——雖然,在那些蔑視黃種人的歐美白人眼中,這個自吹自擂的日本帝國,依舊不過是個小丑而已。
伴隨着隆隆的禮炮聲,美國海軍最近剛從西海岸調來的“亞利桑那”號戰列艦,以及跟隨前來的驅逐艦、輕巡洋艦、醫院船和運輸船,犁開一道道雪白的浪花,在日本引水員的帶領下,緩緩的穿過擁擠的航道,駛向錨泊地。無數美國水兵擁擠在甲板上和舷窗邊,吹着口哨,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島國的風光。
隨着船速的放慢,許多聚集在碼頭附近的日本小木船都圍了上來。船伕們穿着破舊的袍子,光着兩條羅圈腿,頭上勒着用繩子擰成的布帶。舉着一筐筐的水果、雞蛋和蔬菜,隔得遠遠兒的就朝幾艘軍艦上面吆喝叫賣,努力推銷。生硬怪異的英語混合着關西日語方言的嘈雜聲音,頓時在港灣內亂糟糟地響成一團。
在小販們的熱情吆喝聲之間,原本殺氣騰騰的美國艦隊,霎時間就變成了一片熙熙攘攘的水上集市。隨着這支艦隊相繼停機下錨,沒過多久之後,幾乎每一艘船隻之間都有小木船在來回穿梭叫賣,還有吊籃和蕩索在凌空飛舞,以便於將水手或翻譯放下去討價還價,然後又將各式各樣的生鮮食品拉上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