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冒着風雪,獨自一人,在城牆上諸多宮門守衛的目光注視下,在雪地中一步一個腳印,走出這巍峨森嚴的應天府紫禁城。
冷風夾着雪花刮在他鬍子上,鑽入他衣襟內。
但身體上的冷,卻壓不住他內心的火熱,恨不得狂奔大叫以發泄劫後餘生的心情。
他,百官之首,大明丞相胡惟庸,又回來了!
“胡丞相,胡丞相稍等!”
隱約聽到有人叫他,胡惟庸回頭看去,看到兩個宮裡太監正朝他飛奔而來。
胡惟庸連忙迎過去,看清楚是誰後,又賠笑問候:“金公公,您這是……?”
“太子殿下有賞!”
金麗淵喘息稍停,開口對他說道。
胡惟庸慌忙跪下。
金麗淵站他面前,唸了太子殿下的口諭:“胡丞相勞苦功高,近日來又遭牢獄之災,特賞賜胡丞相鮮荔枝一顆。”
鮮荔枝?!
這高麗太監說的是什麼?!
寒冬臘月哪來的鮮荔枝?!
被關了近月的胡惟庸,滿心的疑惑,擡頭一看,一個青花雲龍紋盤上,分明的確放着一顆鮮紅荔枝。
曾經有人來求他辦事,送的禮就是從嶺南運來的荔枝,他因此認得。
但那些荔枝外殼都已經變黑,哪裡如現在他所看到的荔枝,通紅鮮豔,甚至枝上的葉子還是青綠色。
“臣謝過太子殿下賞賜!”
胡惟庸恭敬的雙手接過荔枝。
金麗淵扶他起來,又笑道:“丞相回家尚有一段路,雜家叫了一輛馬車來,供丞相代步。”
“多謝公公!”
胡惟庸身心舒坦,他若非丞相,宮裡的少監如何會巴結他?
可惜他身上沒有半文錢,送不了銀子給金少監。
不多時,馬車來到,胡惟庸與金麗淵告辭,上了馬車。
右手依然端着冰涼的荔枝,心潮起伏,疑惑叢生。
“丞相大人,您坐好了。”車伕提醒了一句。
“我問你件事。”
胡惟庸忍不住問他:“你知道太子殿下賞賜我的荔枝……?”
話只說一半。
車伕笑了起來,“現在誰不知道皇后娘娘如今隔三差五就賞賜各宮裡娘娘荔枝楊梅?”
“隔三差五?!還有楊梅?!”
“那可不,各位娘娘現在每日可都盼着賞賜呢,連皇子公主也分得一兩個,宮裡歡天喜地的,比過年還開心。”
“這……”
胡惟庸心中越加震驚,忍不住問:“大冬天怎麼會有荔枝?”
“怎麼會有?”車伕哈哈笑,理所當然的說道:“除了陛下從楚真人那得到,應天府內如今誰還能吃到鮮果子?”
“……”
楚真人!
胡惟庸想起來了,正是楚真人給陛下說了治國三策,他方纔逃過一劫。
一刻鐘後,胡惟庸回到了家中。
圍着丞相府的兵卒還未收到撤離的旨意,但見到他手中的荔枝後,態度立刻轉變,讓他進入府內先行休息,他們等旨意來到再撤走。
胡惟庸不敢再擺丞相官威,客客氣氣的行禮,方纔進了府內。
他的妻妾兒女,管家僕人,見到他後,莫不是痛哭流淚。
“哭什麼哭,老爺我還沒死,還得了太子殿下賞賜!”
胡惟庸披上僕人送來的狐裘,當着妻妾兒女僕人的面,將朱標賞賜的荔枝撥開,吃掉,閉着眼睛感受香甜冰涼的荔枝肉。
好一會兒後才吐出果核,命管家將果皮連果核供起來。
“報,報,老爺!”
有僕人跑進來稟告,說府門外跪着禮部樑郎中一家人,腳上纏着布流着血,痛哭流涕的求丞相救命。
“腳上纏布又是怎麼回事?”
胡惟庸心中煩躁,厲聲喝道:“還不快滾去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那僕人慌忙往外跑。
不多時,又急匆匆跑回來。
“禁裹足?”
胡惟庸身上裹着狐裘,大概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下令道:“讓門口那些人去掃馬圈,還有,把你們腳上裹腳布都解下,以後家裡誰還敢纏足,一律打死!”
“回去!”
胡惟庸揮手斥退衆人,獨自坐在太師椅上閉着雙眼深思。
禁纏足,攤丁入畝三策,鮮荔枝。
儘管從未見過那位楚真人,但他知道,大明朝的天,已經變了。
……
第二日,卯時。
身穿朝服的胡惟庸站在皇宮大門前恭候。
六部,御史臺,大理寺、太常司、應天府正佐官、翰林院學士,太醫院……
諸多官員,不管是否依靠胡惟庸者,許多人紛紛上前來恭賀。
少數不屑與胡惟庸來往的官員,則是臉色沉重,中書省左丞相,百官之首胡惟庸,竟又給他東山再起!
上朝官員陸續來到,宮門緩緩開啓,胡惟庸第一個走進門內。
華蓋殿內,朝會開始。
胡惟庸又是第一個站出來,手持笏板行揖禮:“臣胡惟庸,有事啓奏!”
“說。”
朱元璋等着他的話。
胡惟庸面不改色,開始講事情:“臣於大獄苦讀史書,觀王朝衰亡皆是因官紳地主欺壓百姓,大肆斂財,隱田逃稅而起,臣反覆思之,懇請陛下下旨,收回士大夫徭役之優免權。”
一石激起驚天浪。
華蓋殿內百官譁然,以致御前司儀不得不大聲斥責,命官員安靜。
“陛下!”
禮部尚書鄭九成站出來反對:“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如今復役其家,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丞相所言甚爲荒謬!”
禮部兩位侍郎同樣反對。
緊接着是吏部尚書洪彝,刑部,工部,應天府府尹,皆紛紛站出來反對。
胡惟庸提出的,收回官員免徭役優免權,簡直就是站在了天下所有士大夫的對面,即便是胡惟庸一黨官員,此刻都沒人站出來應和他。
爲何?
胡丞相所說,不亞於是拿刀在自己腿上狠砍一刀。
明以前,天下讀書人爲何中了舉人就一夜暴富?
全是因爲舉人的親戚、同族、同鄉,會把土地投獻給舉人,以規避減輕賦役。
如今胡惟庸卻提議一律不能免,豈不是砸了天下士人的飯碗?
龍椅上。
朱元璋看着這一個個官員猶如被抄家一樣激動,聽着他們說什麼“免糧本就不多”、“士大夫服徭役,古之未有”等話。
心中也不禁納悶,官紳一體化當差納糧,此策真能成功嗎?
正動搖時,又想起楚禎說的話。
“明朝中後期,給士大夫免役一畝地,他們就有辦法讓一千畝地都免徵徭役。”
“內閣大臣,六部尚書名下土地衆多,收稅官員不敢過問……”
朱元璋擡起手,司儀太監立馬喝止羣臣。
“此事之後再議。”
朱元璋吩咐道:“胡惟庸,你去寫出詳細章程來,收回士大夫優免的徭役,需得從俸銀上補足,免得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朕亦有愧。”
“是,陛下!”
胡惟庸領了旨,退回去,不再啓奏。
朱元璋也不急,問了其他幾件事情後,退朝走人。
衆官員面面相覷。
收回天下士大夫徭役優免,胡惟庸究竟是進了牢獄出來後忙着討好陛下,胡亂上疏,還是陛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