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六章 請君入甕

見對面的圓臉少年葉孟秋一臉的發懵,但回過神來就鄭重其事地走到黑板前認真看題,隨即就若有所思地在另一塊黑板上寫什麼立天元一爲某……陸三郎不禁嘿然冷笑。

還裝模作樣打算用四元術解題?當我不知道這年頭的算學界那是個什麼水準嗎?

要知道,作爲九章堂的第一任齋長,我可沒少吃苦。老師那邊沒空,我就去找祖師爺葛雍,爲的就是把算經十書真正好好研修一下,因爲他固然號稱年少就通讀《九章算術》,其實以他當初的水平,距離吃透九章算術當中每一問的程度,還有點距離。

至於算經十書當中的其他九書,如《綴術》這樣已經失傳的,他上哪學去?就連《緝古算經》,以他從前的程度,那也差得很遠。於是,張壽在九章堂不講這些老一套,他就常常藉着晚上去葛雍那邊刻苦求學,從天元術學到四元術,結果發現葛雍也只是略通皮毛!

想當初,在葛雍那兒見到元代朱元傑的《四元玉鑑》初印本之後,曾經有那麼一陣子,他對發明四元術的朱元傑驚爲天人,卻只恨這位算學大家語焉不詳。

但是,就在他之後某次私下去張園見張壽的時候,在張壽書房裡拿到了尚未付梓的《葛氏算學新編》新一卷手稿。而其中主體內容,就是更容易理解,卻與四元術有點類似的解四元高次方程的消去法。如果之前沒跟着葛雍偷學,小胖子就真以爲張壽這書是葛雍寫的了。

可就因爲葛雍對他感慨過天元術和四元術太難理解,倒是對他提過,運用《葛氏算學新編》中的那一系列數字符號體系,應該可以簡化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天元術和四元術。所以,發現張壽那書稿中表述的消去法深入淺出,他就意識到《葛氏算學新編》真正作者是何人了。

因爲符號體系更簡潔明瞭的關係,曾經在葛家飽受天元術和四元術折磨的小胖子幾乎是輕而易舉就瞭解了消去法的精髓,因而在如今他的心目中,小先生那就是和葛祖師排一塊的。

至少在算學上,小先生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至於說張壽聲稱借鑑了一些異邦算學,在他看來那根本就不算什麼。換成眼下這幾個傢伙,異邦的書放在面前,他們會去看嗎?看得懂嗎?

此時此刻,見圓臉少年葉孟秋正在專心致志地解題,他也不管這小子到底是裝樣子還是真有這能耐,卻是似笑非笑地對人身後的那三位年長者說:“各位既然是和這位葉公子一塊來的,光是在這幹看着同伴解題,那多沒意思?”

“正好我們九章堂第一期的學生們,前不久學到了一元二次方程的因式分解,各位要不要來試一試?老師可是一口氣給大家佈置了百八十道習題。”

“哦,我忘了各位應該對太祖皇帝推廣,我家葛祖師和老師先後大力提倡的算學符號體系不以爲然。正好我之前閒來無事,把這百八十道題目,用天元術給重新闡釋了一下。”

聽到這裡,就連張壽也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把簡簡單單的一元二次方程的因式分解,用天元術那種麻煩到極點的闡述來重新寫成題目,你小子管這叫閒來無事?這叫閒得蛋疼吧!他正要笑罵,卻只見剛剛還侍立在自己身邊的阿六,竟是又從外頭進來了!

只不過,這一次,阿六不是輕輕鬆鬆拎了兩塊黑板進來,而是手中拿着厚厚一沓手稿,而且滿臉嚴肅地雙手將手稿呈到了陸三郎面前。

而陸三郎卻看也不看,笑容可掬地說:“三位不妨看一看,這就是我們九章堂的作業。其實這一百八十道題目,同學們只要熟練了之後,花費一個時辰也就差不多做完了。”

和葉孟秋同來的三人,這會兒正面色陰沉地取了阿六遞上來的那幾本習題冊翻看,當聽陸三郎說只要一個多時辰就能做出這一百八十道題目時,三個人的臉全都青了。

就連正在努力解題的葉孟秋,也差點沒握住手中的白筆。

開什麼玩笑!用天元術解題那不該是解出一題就如釋重負,喜形於色的嗎?怎麼擱在這就變成隨隨便便就能一做一百八十題了?還有,百八十題的含義,難道不該是一百題又或者八十題,總之不是實指,怎麼跑到陸三郎這兒,就突然變成一百八十題了?

看到氣勢洶洶闖進來的四個人,此時一個正站在黑板前面色陰晴不定,剩下三個在嘩嘩嘩地翻看着那一本本厚厚的簿冊,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劉侍郎忍不住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不擔心未來女婿太厲害,於是女兒嫁過去之後,可能會受欺負,他只擔心未來女婿太沒用,日後女兒在妯娌面前一輩子擡不起頭來。所以,見陸三郎剛剛在別人的爲難之下對答如流,此時卻爲難得別人進退維谷,他忍不住向陸綰豎起了大拇指。

而陸綰固然是大笑開懷,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但趁人不注意時,他卻對門口的一個心腹隨從打了個手勢。

就算是皇帝事先吩咐過,於是他預料到有不速之客會登門,而且十有八九還是找茬的惡客,可是,在他一點都不知情的情況下,人竟然直接闖到了冠禮之後醴席的地方,他這陸家是成了任人出入的篩子嗎?

如果查出來是皇帝特意安排的也就罷了,如果是張壽從中設計也就罷了,如果是陸家人自己安排的,甭管是他那另兩個兒子,還是想出風頭出瘋了的陸三郎,他都饒不了他們!

陸三郎並不知道,自家老爹已經在發狠了,打算徹查這四個人擅闖的事件。他這會兒腆胸凸肚地站着,落在皇帝眼中,那簡直是一隻小試牛刀就旗開得勝的鬥雞。

雖說之前還有些好笑陸三郎竟然假公濟私,藉着考覈篩選別人的機會,凸顯自己的天賦和能耐,但這會兒皇帝已經不這麼看了。作爲有個算學宗師當老師的天子,天元術和四元術這種東西,他當然也在當初求學於葛雍的時候涉獵了一下,然後……當然就沒有然後了。

歷朝歷代那些算學老祖宗傳下來的算經,就他看到的那些書,大多都是一模一樣的宗旨:那就是,我只負責提出一個非常疑難的問題,然後提綱挈領地簡略提一提解法,然後給你一個答案。至於你看不懂,那是你天賦差,沒能力,和我沒關係。

那些算經根本就沒打算讓普通人看懂!於是傳到最後,往往就只有兩個字——失傳。

所以,他雖然明知道張壽的師承有問題,明知道張壽能夠在太祖皇帝推廣的阿拉伯數字之外,更沿用了一套來歷不明的符號體系,明知道葛雍在大包大攬替張壽遮掩,可他還是選擇性忽略了這些,因爲他隱隱覺察到,這些東西很有用。

皇帝不但把三皇子丟給了張壽去教,自己也在饒有興致地自學,順便也好輔導一下兩個兒子。此時見陸三郎正搖頭搖晃地用天元術的方式,闡述着那道葉孟秋正在解的題目,其中那天元、地元、人元、物元,說得在座賓客無數人眼冒小星星,他就笑了起來。

“好了,高遠,你就別拿你擅長的東西欺負我們這些不明所以的賓客了。《葛氏算學新編》我每一卷都看過,雖說其中那些來自異邦的數字符號確實乍一看難以接受和理解,但只要好好運用,那卻比算籌,比那些天元地元人元物元之類的表述要簡單易懂得多!”

“這位大人此言差矣!”

葉孟秋身邊,一個正緊蹙眉頭翻看手中那一卷習題簿冊的中年人陡然擡頭,沉聲說道:“正如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同理可證,夷狄之算學,不如諸夏之算學遠矣……”

這一次,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壽的哂然一笑打斷了:“這位先生……我姑且敬你年長,稱你一聲先生。你這是斷章取義,曲解聖人之言。聖人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那是因爲夷狄無禮,因而雖有君長,卻不如諸夏雖亡,禮儀猶存。”

“然則如今說的不是禮,而是術數。”張壽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地說,“術數的進步,並不僅僅關乎它自身,而是關係到曆法準確與否,關係到日月盈虧,星象運轉是否能推算準確,關係到大河水文,治水漕運是否便利,關係到國庫盈餘,賬冊收支是否平衡。”

“元時的天元術和四元術,難道不曾勝過前朝歷代大家?可如今,推崇唐時王孝通的這位小公子,是否能解得出《緝古算經》中的一元三次方程?當然,在緝古算經當中,應該不是這麼一個叫法,想來你等通讀此書,該知道是何名。而你能解出,又需要多少時間?”

“如今四書五經深入人心,縱使七歲蒙童,也能說幾句子曰詩云,然則從前那些算學大家的書,放眼天下,幾人能懂?”

“《綴術》失傳;《夏侯陽算經》失傳;《五經算術》若不是太祖皇帝命人重新訪求抄錄,險些失傳;這還是曾經名列算經十書的書。而元時的《四元玉鑑》、《測圓海鏡》等等,也是太祖皇帝得葛太師先祖舉薦後推廣,但後來一度禁天文術數,民間幾乎已經失傳。”

“如今雖然已經開禁,但尋常士人看不懂,書坊賺不到錢不肯列印,因爲根本沒幾個人願意買,而宮中書庫束之高閣,真正有心想要研讀算經的士人,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一本像樣的算經。所以,這不僅僅是曲高和寡的問題!”

“這位先生剛剛既然翻過陸高遠用天元術的方法闡述的習題,我倒想問問,你能解其中幾題?”

見自己連珠炮似的問題把那中年人問得作聲不得,張壽這才長嘆一聲道:“從秦漢到魏晉南北朝再到隋唐,失傳了無數的書,但那還情有可原,因爲那時候書更多都是靠手抄,而不是靠印。”

“直到唐後期雕版印刷漸多,到了宋時,更有活字,以至於書坊大興,平民百姓也能買得起書,而在這種時候,那些青史留名的算學大家,明明有著作傳世,最終卻書稿失傳,這是不是已經在警醒我等後輩?”

他說着頓了一頓,想了想還是不要批朝廷了——其實造成算學曲高和寡的最重要原因不是別的,正是歷朝歷代,朝廷嚴禁天文的同時還禁錮了算學!要不是因爲朝廷的高壓,爲什麼數學家全都是朝廷官員,爲什麼到了如今,數學人才和成就反而斷崖式下跌?

小胖子豎起耳朵聽着張壽的話,眼瞅着張壽已經把人殺得丟盔棄甲,他就立刻叫囂補刀道:“我聽說,像天元術和四元術這種元時算學大家發明出來,而且很拿手的本事,本朝不少自命不凡,號稱算學大家的傢伙,就沒幾個人擅長!”

“不對,不能說不擅長,應該說根本就……不會!”

“你……狂妄!”剛剛還拿着子曰抨擊張壽的中年人終於徹底被激怒了。他憤而丟下手中書冊,怒而抗爭道,“爾等身在京城,身在官宦之家,近水樓臺先得月,哪裡知道民間學算的苦處!連《九章算術》都要千辛萬苦方纔能夠收集齊全,又上哪去看別的!”

“你們身在福中不知福,能夠接觸到歷朝歷代那些大家的算經,卻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用心,卻去研讀什麼異邦小國的算經,這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一怒之下訴說出了內心深處最大的憤懣之後,見四座那些衣衫鮮亮的賓客,看向他們的眼神都顯得非常微妙,頓時有些心灰意冷。

當下他意興闌珊地說:“我們四個當中,也就是孟秋天賦異稟,能用四元術解最一些簡單的題目,再複雜一點的就完全無能爲力。我們的祖師曾經在英宗年間任過欽天監監正,卻在諸皇子亂政時黯然出京,一傳而再傳,纔有我們這些徒孫。”

“我們所學不過抄本,全都是他苦心記憶下來!如今皇上漸馳天文術數之禁,張博士你又分明知道古往今來多少算經失傳,爲何不能將這些老祖宗的東西發揚光大,卻要去學那些異邦小國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

這一刻,張壽終於明白了這四個人闖進來時那番話,竟然並不是一個拿來尋釁的引子,竟然是真的肺腑之言。華夏算學獨步天下,這就是他們樸素而固執的認識!只可惜,唯我獨尊這種心態,無論在學術上,還是在治國上,實在都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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