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早上吃完點心起,我就和二妹分站在大門口左右兩邊的門墩兒上,等着看“出紅差”的。這一陣子槍斃的人真多。除了土匪強盜以外,還有鬧革命的男女學生。犯人還沒出順治門呢,這條大街上已經擠滿了等着看熱鬧的人。
今天槍斃四個人,又是學生。學生和土匪同樣是五花大綁坐在敞車上,但是他們的表情不同。要是土匪就熱鬧了,身上披着一道又一道從沿路綢緞莊要來的大紅綢子,他們早喝醉了,嘴裡喊着:
“過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
“沒關係,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瘌!”
“哥兒幾個,給咱們來個好兒!”
看熱鬧的人跟着就應一聲:
“好!”
是學生就不同了,他們總是低頭不語,羣衆也起不了勁兒,只默默地拿可憐的眼光看他們。我看今天又是槍斃學生,便想起這幾天媽媽的憂愁,她前天才對爸爸說:
“這些日子,風聲不好,你還留德先在家裡住,他總是半夜從外面慌慌張張地跑來,怪嚇人的。”
爸爸不在乎,他伸長了脖子,用客家話反問了媽一句:
“驚麼該?”
“別說咱們來往的客人多,就是自己家裡的孩子傭人也不少,總不太好吧?”
爸爸還是瞧不起地說:
“你們女人懂什麼?”
我站在門墩兒上,看着一車又一車要送去槍斃的人,都是背了手不說話的大學生,不知怎麼,便把爸媽所談的德先叔聯想起來了。
德先叔是我們的同鄉,在北京大學讀書,住在沙灘附近的公寓裡,去年開同鄉會跟爸認識的。爸很喜歡他,當做自己的弟弟一樣。他能喝酒,愛說話,和爸很合得來,兩個人只要一碟花生米,一盤羊頭肉,四兩燒刀子,就能談到半夜。媽媽常在背地裡用閩南語罵這個一坐下就不起身的客人:“長屁股!”
半年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們家,跟爸用客家話談着。總是爲一件很要命的事吧,爸把他留在家裡住下了。從此他就在我們家神出鬼沒的,爸卻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新青年。
我是大姐,從我往下數,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除了四妹還不會說話以外,我敢說我們幾個人都不喜歡德先叔,因爲他不理我們,這是第一個原因。還有就是他的臉太長,戴着大黑框眼鏡,我不喜歡這種臉。再就是,他來了,媽要倒黴,爸要媽添菜,還說媽燒不好客家菜,釀豆腐味兒淡啦!白斬雞不夠嫩啦!有一天媽高高興興燒了一道她自己的家鄉菜,爸爸吃着明明是好,卻對德先叔說:
“他們福佬人就知道燒五柳魚!”
憑了這些,我們也要站在媽媽這一頭兒。德先叔每次來,我們對他都冷冷的,故意做出看不起他的樣子,其實他並不注意。
雖然這樣,看着過出紅差的,心裡竟不安起來,彷彿這些要槍斃的學生,跟德先叔有什麼關係似的,還沒等過完,我便跑回家裡問媽:
“媽!德先叔這幾天怎麼沒來?”
“誰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媽很輕鬆地回答。停一下,她又奇怪地問我:“你問他幹嗎?不來不更好嗎?”
“隨便問問。”說完我就跑了,我仍跑回門外大街上去,剛纔街上的景象全沒有了,恢復了這條街每天上午的樣子。賣切糕的,滿身輕快地推着他的獨輪車,上面是一塊已經冷了的剩切糕,孤零零地插在一根竹籤上。我的兩個門牙剛掉,賣切糕的問我買不買那塊剩切糕,我搖搖頭,他開玩笑說:
“對了,大小姐,你吃切糕不給錢,門牙都讓人摘了去啦!”
我使勁閉着嘴瞪他。
到了黃昏,虎坊橋大街另是一種樣子啦。對街新開了一家洋貨店,門口坐滿了晚飯後乘涼的大人小孩,正圍着一個裝了大喇叭的話匣子。放的是“百代公司特請譚鑫培老闆唱洪羊洞”,唱片發出沙沙的聲音,針頭該換了。二妹說:“大姐,咱們過去等着聽洋大人笑去。”我們倆剛攜起手跑,我又看見從對街那邊,正有一隊光頭的人,向馬路這邊走來,他們穿着月白竹布褂,黑布鞋,是富連成科班要到廣和樓去上夜戲。我對二妹說:
“看,什麼來了?咱們還是回來數爛眼邊兒吧!”
我和二妹回到自己家門口,各騎在一個門墩兒上,靜等着,隊伍過來了,打頭領隊的個子高大,後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對街“洋大人笑”開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我每看隊伍裡過一個紅爛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聲:
“爛眼邊兒!”
二妹說:“一個!”
我再說:“爛眼邊兒!”
二妹說:“兩個!”
爛眼邊兒,三個!爛眼邊兒,四個!……今天共得十一個。富連成那些學戲的小孩子,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我們喊爛眼邊兒,他們連頭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長老長,走起路來,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我們正數得高興,忽然一個人走近我的面前來,“嘿”的一聲,嚇我一跳,原來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問我:
“英子,你爸媽在家嗎?”
我點點頭。
他朝門裡走,我們也跟進去,問他什麼事,他理也不理我們,我準知道他找爸媽有要緊的事。一進臥室的門,爸媽正在談什麼,看見小哥進來,他們彷彿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後像背書一樣地說:
“我爸叫我來跟林阿叔林阿嬸說,如果我家蘭姨娘來了,不要留她,因爲我爸把她趕出去了。”
這時媽走到通澡房的門口,我聽見裡面有嘩啦嘩啦的水聲。爸爸點頭說:
“好,好,回去告訴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還是那麼正正經經,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小哥兒走後,爸爸窣窣地喝着香片茶,媽在點蚊香,兩人都沒說話。澡房的門打開了,呀!熱氣騰騰中,走出來的正是施家的蘭姨娘!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穿着一身外國麻紗的褲褂,走出來就平平衣襟,向後攏攏頭髮,笑眯眯地說:
“把在他們施家的一身晦氣,都洗刷淨啦!好痛快!”
媽說:
“小哥剛纔來了,你知道吧?”
“怎麼不知道!”蘭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說:“說什麼?他爸把我趕出來?怪不錯的!我要走,大少奶奶還直說瞧她面子算了呢!這會兒又成了他趕我的嘍!嘖嘖嘖!”她的嘴直撇,然後又說:“別人留我不留,他也管得了?攔得住?——走,秀子,跟我到前院去,叫你們家宋媽給我煮碗麪吃。”說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蘭姨娘,伸長了脖子,腳下還打着拍子。
媽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蘭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衝着爸的後背說:
“施大哥還特意打發小哥兒來說話,怎麼辦呢?”
“驚麼該?”爸的腦袋挺着。
“怕什麼?你總是招些惹事的人來!好容易這幾天神出鬼沒的德先沒來,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麼說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錯,你好意思拒絕她嗎?而且小哥遲來了一步,是她先進門的呀!”
這時侯蘭姨娘進來了,爸媽停止了爭論,媽沒好氣地叫我:
“英子,到對門藥鋪給我買包豆蔻來,錢在抽屜裡。”
“林太太,你怎麼,又胃疼啦?林先生,準又是你給氣的吧?”蘭姨娘說完笑嘻嘻的。
我從抽屜裡拿了三大枚,心裡想着:豆蔻嚼起來涼颼颼的,很有意思。蘭姨娘在家裡住下多麼好!她可以常常帶我到城南遊藝園去,大戲場裡是雪豔琴的《梅玉配》,文明戲場裡是張笑影的《鋸碗丁》,大鼓書場裡是梳辮子的女人唱大鼓,還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我一邊跑出去,一邊想,滿眼都是那鑼鼓喧天的歡樂場面。
蘭姨娘在我們家住了一個禮拜了,家裡到處都是她的語聲笑影。爸上班去了,媽到廣安市場買菜去了,她跟宋媽也有說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罵個夠,先從施伯伯的老模樣兒說起,再說他的吝嗇,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後又小聲和宋媽說些什麼,她們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媽高興得眼淚都擠出來了。
蘭姨娘圓圓扁扁的臉兒,一排整整齊齊的白牙,我最喜歡她左邊那顆鑲金的牙,笑時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就很合適地露出來。左嘴巴還有一處酒渦,隨着笑聲打漩兒。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媽的元寶髻俏皮多了,看她把頭髮擰成兩股,一來二去就盤成一個髻,一排茉莉花總是清幽幽、半彎身地臥在那髻旁。她一身輕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紗手絹,一朵白菊花似的貼在那裡。跟蘭姨娘坐在一輛洋車上很舒服,她摟着我,連說:“往裡靠,往裡靠。”不像媽,黑花絲葛的裙子裡,年年都裝着一個大肚子。跟媽坐一輛洋車,她的大肚子把我頂得不好受,她還直說:“別擠我行不行!”現在媽又大肚子了。
有了蘭姨娘,媽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媽有訴說不盡的心事,奶媽,張媽,都喜歡靠攏來聽,我也“小魚上大串兒”地擠在大人堆裡,仰頭望着蘭姨娘那張有表情的臉。她問媽說: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幾歲?”
“才十六歲。”媽說。
蘭姨娘笑了:
“我開懷也只十六歲。”
“什麼開懷?”我急着問。
“小孩子別亂插嘴!”媽叱責我,又向蘭姨娘說:“當着孩子說話要小心,英子鬼着呢,會出去亂說。”
蘭姨娘嘆了口氣:
“我十四歲從蘇州被人帶進了北京,十六歲那什麼,四年見識了不少人,二十歲到底還是跟了施大這個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壽了?”媽打岔問。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我記得他是六十——六十幾來着?”媽還是追問。
“他呀,”蘭姨娘噗哧笑了,看看我:“跟英子一般大,減去一週甲子,才八歲!”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歲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