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楚江南抱着已經熟睡的寶兒從楚玄遲的寢房裡出來,一擡頭便見一人倚在長廊上,似乎等人。
侍衛守在她身側,一副防備的姿態,但這女子沒有半點敵意,只是在安靜等候着。
見楚江南出來,其中一名侍衛忙上前數步來到他跟前,正要開口說話,楚江南卻丟給他一記淡漠的目光。
侍衛怔了怔,看了眼在他懷裡睡得深沉的寶兒,才壓低聲音道:“攝政王爺,這女子求見沐先生,屬下不敢驚擾……”
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他繼續輕聲道:“但此人無法驅趕,還請王爺定奪。”
楚江南的目光落在華恬商身上。
華恬商看了眼他懷中的小人兒,自覺壓下聲音:“我要走了,特來給沐先生兌現承諾。”
“何承諾?”沐初如今正守着七七,他不確定他是否願意出門見此人。
“沐先生替我醫治兩腿,我曾承諾教他家七丫頭武功。”華恬商回道,目光雖沒有太多神采,但整個人不卑不亢的,氣勢並不在男子之下。
楚江南沉眸,這種時候,七七豈會願意抽出精力學她的武功?雖然他能看出來此人武功深不可測,但,七七現在只怕是沒什麼心思了吧?
正要替他們拒絕,不想房門忽然被打開,沐初從裡頭走了出來。
衝楚江南頷首,楚江南便抱着寶兒離開,返回無瑕殿去了,兩名侍衛也被他揮退了去。
等他們走遠,沐初纔看着華恬商,淡言道:“今日雙腿如何?”
華恬商本是倚在長廊上,以長廊支撐自己的,聽他所問,她正了正臉色,深吸一口氣,讓身體慢慢離開長廊,舉步向他走去。
走起來的姿勢並不好看,明顯看得出吃力。
沐初上前半步將她扶住,輕聲道:“我再替你看看傷口。”
說罷,扶着她往門內走去。
華恬商卻臉色未變,阻止道:“玄王……”
“你昨日親眼目睹他的情況,我不可能讓你離開,如今會不會看到,已無妨。”沐初聲音淡然,說話間,已將她扶了進門。
華恬商心頭說不出什麼滋味,他說話倒是直接,如此坦誠告訴自己他不會讓她離開,還真是……
“若我非要離開呢?”在椅子上坐下,往內堂望了眼,內堂已經又拿屏風擋上了,在這裡只能看到裡頭模糊的身影,無法看得真切,只知道一位女子坐在牀邊,牀上,該是躺着玄王。
沐初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在她跟前蹲了下來,將她其中一條腿擡起,“得罪了。”
此話說完,他已挽起她的褲管,將包紮在傷口上的紗布一層一層揭下來。
華恬商不再說話,任由他替自己換好藥,重新包紮過,連褲管也放下去了,她纔看着他道:“今日行走雖然依舊無力,但痛楚減輕了許多,該只是皮肉被劃傷的痛,不像過去那般。”
沐初站了起來,出門命人打來溫水,等小太監將溫水送上之後,他將自己一雙手洗淨,看了華恬商一眼,才往內堂坐在牀邊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了一眼,輕聲道:“七七,有些東西要你過目。”
七七微微愣了下,遲疑了好一會,才放下楚玄遲的大掌,站了起來朝外堂步來。
看清她的容顏,華恬商忍不住無聲嘆息,昨日所見,她替楚定北療傷的時候,那會的面容神采煥發,可如今再見,雖然一張小臉還是美得出塵,但,眉宇間卻是添了幾分藏不住的愁容。
同樣是救人,今日所救之人對她來說,說不出的重要呀!
“什麼事?”七七隻是看了華恬商一眼,邊看着沐初。
“這位前輩雙腿受傷多年,一直無法行走,昨日在山洞裡,我替她做了個簡單的手術,從她腿中取出一點東西。”沐初說罷,從腰側乾坤袋裡取出一個包好的東西,打開之後送到七七面前。
自己腿中有異物,昨日華恬商已經知曉,卻只是不知道進去的是什麼東西,還道是當初在大火中被木碎擊中,殘留在腿中而不自知。
不過,如此看來,這位七丫頭似乎知道那是什麼。
七七隨意看了眼沐初手裡的東西,只是看了一眼,一張臉頓時變了色。
她雙手將在白布裡包好的東西接過,直接捏着上頭那個細微的小東西,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才忽然回頭看着華恬商,啞聲問道:“怎麼受的傷?”
華恬商微愣,不知道該不該去回答,這事……塵封多年,已經敘舊未曾提起過了。
沒有人逼她開口,有些事情,總得要她自己去解決,她若不想說,他們也沒辦法。
七七依然捏着一個個細小的東西研究着,好一會,終於聽到華恬商低沉的聲音響起:“不知道……你們可有聽說過十六年前,兵部侍郎戚崇明一家被滅門的事?”
這裡不是楚國,若還在楚國境內,這事,只怕她也不願意提起。
說起這話,那一身冰冷的氣息頓時更添了一抹悽楚。
七七心頭一震,捏着子彈碎殼的指尖微微抖了抖,盯着華恬商被火燒傷的臉,聲音有幾分連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顫意:“你……你和戚晨風是什麼關係?”
風兒!
華恬商一愣,霍地擡頭看着七七,滿眼震撼。
這名字怎麼會被人提起?這丫頭……怎麼會知道世上有她風兒這個人?
七七不敢亂說什麼,只是盯着她的臉,用力盯了許久。
華恬商也在看着她,若不是沐初真的幫了她,替她從腿中將這些莫名奇妙的東西取出來,讓她重拾了希望,她一定不願意和他們說起當年的事。
得人恩果,她一直感激在心。
好一會,她纔開口,沙啞着聲音,輕聲道:“風兒是我兒子,十六年前已經……”
七七將手裡白布用力一握,看着沐初沉聲道:“請無名過來。”
無名來的時候依然睡眼惺忪,明顯看得出是從被窩裡被喊過來的。
昨夜大家都沒有睡,今日又是一整日在商議事情,直到用過晚上,除了沐初、七七和楚江南,其餘人也纔有機會回到房內睡一會。
聽說七七有急事找他,纔剛沐浴完倒下的無名立即爬了起來,隨沐初到了這邊。
看到華恬商也坐在這裡,他雖臉色未變,眼底卻有幾分訝異,看着七七:“何事?”
“你……你爹孃是什麼人?能告訴這位前輩麼?”七七看着他,藏不住眼底的激動。
無名聞言,一張臉頓時沉了下去,塵封依舊的事情,爲何還要提起?
七七知道他對那事的反感,她垂眸看了華恬商一眼,又看着無名:“你娘……可是姓華?”
“胡說什麼?”無名瞥了她一眼,若她不是七七,他一定會拂袖而去。
他將那些事情告訴她,那是他對她的信任,卻不想她竟在旁人面前說過,只是罔顧他對她的認可了。
“我娘不姓華。”他哼了哼,願意回答,只因爲她是七七:“我娘姓商。”
一拂衣袖,他轉身朝門外走去:“夜深了,我還要休息,告辭。”
“你娘……”身後,一把激動而沙啞的聲音響起:“可是叫商夢?”
無名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腳步停了下來,霍地回頭盯着華恬商。
她一頭長髮落下,將她大半張面容擋去,臉上被大火燒傷的地方太多,基本上,這張臉已經看不出半點原來的模樣。
大火……
“你……爲何被燒成這般?”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應該說,這不是他想問的,但,很多事情無法開口相問。
最終,他握緊大掌,用力將自己滿眼的不安和震撼壓下,沉聲問道:“你認識商夢?”
看起來平靜,可那顫抖的聲音,卻將他這一刻的激動泄露無疑。
華恬商盯着他越來越熟悉的臉,激動,並不比他少半分。
怪不得第一次見到時,她總覺得這張臉有幾分熟悉的氣息,甚至因爲他,一下想起太多過去的事情。
原來……原來是這樣!
指尖不斷在顫抖,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啞聲道:“我來自一個叫夢都的地方,名字裡有一個‘商’字,因爲是被驅逐離開的,自覺不該以真名示人,便改名商夢……”
無名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大個男人,竟因爲她幾句話,差點熱淚盈眶。
商夢,那個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聽說過的名字,早已經被世人遺忘的名字……
七七轉身進了內堂,臨走的時候,她輕聲道:“不要太長的時間敘舊,我還要讓你看點東西。”
說罷,轉身進了內堂,走到牀邊坐下,依然安安靜靜看着楚玄遲沉睡中安詳的睡容,偶爾看看放在不遠處的測試儀。
沐初後她一步走了進來,看了檢測儀一眼,“快沒電了吧?”
“無妨,鐲子裡還有兩個發電機,實在不成,讓鬼宿過來搖一搖。”七七平靜道,執起楚玄遲的大掌放回到被子裡,目光又落在他一頭銀絲上。
這一頭如雪的白髮,每次看着心裡都難受得很,可她不知,因爲她一句話,沐初盯着她的目光頓時添了幾許激動。
不知道看了她多久,終於,他低聲道:“鬼宿搖發電機……轉眼,兩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