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映紅了滾滾北去的黃河水,項羽握着馬繮,負手立在河邊,凝視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沉吟不語,只有偶爾顫動一下的眉梢讓人覺得他還是活生生的人。
虞姬捧着劍,肅立在他的身後,目光越過項羽寬寬的肩頭,看着映紅了半邊天的落日,心裡暖洋洋的。她的身上披着一件潔白的披風,柔軟的絲綢在漸起的北風吹拂下,凸顯出她嬌好的側影。落日漸漸的隱在山後,只剩下滿天的彩霞,映得一切都帶上了血色。虞姬的目光慢慢的收了回來,凝視着項羽石刻般的面龐。項羽的神情還是那樣堅定,可是虞姬知道,他的內心並不如他的外表那麼堅定。
十五萬各有所想的楚軍,要面對五十萬秦軍,而且是秦帝國最精銳的秦軍,縱使豪邁如項羽,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次將共尉帶着英布、蒲將軍已經渡河整兩天了,還沒有消息傳來,戰況經過如何,項羽心裡並沒有底,接下來自己是不是還要率領剩下的人馬渡河與秦軍決戰,項羽也沒有底。
雖然說自從殺了宋義,他就沒有了退路,可是真正要踏上這不歸路的時候,項羽並不是那樣的堅決。他不知道自己渡了河,還有沒有機會再退回來,這一仗的兇險,無論怎麼形容都不爲過,他能戰勝秦軍嗎?
項羽不知道。
他想起了季父項梁,心中莫名的升起一種慚愧和悲傷。
從懂事起,他就跟着季父項梁逃亡,走過很多地方,也吃過很多苦,最後纔在吳縣住了下來。在吳縣,項梁結識了吳令鄭昌,在吳縣站住了腳跟,從此告別了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終於有心思教年輕的子弟讀書習武。他是項梁最看重的子侄,甚至超過了項梁自己的兒子項聲,這不僅僅是因爲他的父親是長子,也不僅僅因爲項聲的資質平庸,只是因爲項梁覺得他最有希望挑起項家的大梁。
之所以讓項梁這麼認爲,就是他躲在人羣中看到始皇帝的車駕時下意識的說出的那句話。
“彼可取而代之。”
始皇帝很威風,在無數車騎簇擁下的始皇帝坐在寬大的馬車上,如天神一般不可侵犯,無數的愚夫愚婦一見之下頓生敬畏之心,深沉如項梁也不得不爲始皇帝的威風所折服,只有他,只有當時不過二十三歲的他,看穿了那個如天神一般的始皇帝威風外表下虛弱的本質,他的威風,不過是旁邊衆多的車仗、強壯的騎士、豪華的服飾所襯托出來的假相,那個獨夫其實不堪一擊,不過比死人多一口氣而已,他項羽如果坐在那個位置,絕對比他更威風。
他從心裡底看不起這個不可一世的始皇帝。
但是這句話爲他贏得了項梁的認可。項梁開始教他劍法,教他兵法,他都半途而廢,他很聰明,項梁說的那些道理,項佗、項聲他們還沒有理解的時候,他已經全聽懂了,一切就彷彿天生的存在他的血液之中一樣那麼自然。他不願意在書房裡浪費時間,他不喜歡聽那些狗屁聖人的說教,他喜歡和桓楚、季心這樣的勇士一起喝酒說笑,比試武藝,他喜歡在吳縣的街頭打抱不平,他喜歡在看不到邊的震澤(古太湖)裡暢遊。
面對項梁憂心沖沖的責備,項羽滿不在乎,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學什麼兵法,他就是個用兵的天才,他天生就是爲了戰爭而生的,他在軍營之中如魚得水,只有手中有大軍,他就可以自然的動用他的本能解決所有的對手。一直到項梁死之前,他都是這麼認爲的,他總覺得自己手裡的人馬太少,他一直在等待手握雄師的機會。
項梁死了,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項梁突然戰死了。當他看到項梁冰涼的屍身,他幾乎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接下來的日子是他這一生中最苦難的日子,是他記憶以來最難熬的日子。他不喜歡范增,這個老頭太固執,總喜歡擺出自以爲是的樣子來教訓他,大大咧咧的叫他“阿籍”而不是叫他“子羽”,他也不喜歡懷王熊心,那個老頭當上了楚王,就真把自己當成了貴族,可是項羽卻清楚的記得熊心剛剛來到營裡時畏畏縮縮的寒傖樣,他真的覺得這個大王的位置是他應得的嗎?如果沒有項家,他不就是個放羊的老頭嗎?
可是他不能不對范增低頭,因爲有項梁的遺言,他也不能不對懷王低頭,也是因爲項梁的遺言,他要想真的取始皇帝而代之,他就不得不收起自己對他們的蔑視,恭敬的聽他們虛僞的說教。
因爲他的恭敬,范增盡心盡力的爲他謀劃,因爲他的恭敬,懷王放鬆了對他的警惕,讓他擔任了大軍的次將,也爲他重掌兵權提供了一個機會。
可是,等他殺了我宋義,真正掌握了大軍,要去面對五十萬秦軍,來一場決定楚國的命運、決定項家的命運的大決戰時,他卻動搖了,從所未有的動搖了。他不知道,自己渡河之後能否戰勝那五十萬秦軍,能否實現自己在季父遺體前立下的誓言,能否帶着八千江東子弟兵凱旋,能否平定天下,建立他心目中的王朝,屬於他項家的王朝。
爲什麼?爲什麼自己會動搖?是因爲兵力的對比太懸殊,還是因爲這十五萬人馬分屬於不同的勢力,有着各種各樣猜摸不透的心思?也許……都有?
項羽沒有把握。
十五萬人裡面,他直接掌握的只有兩萬多人,這兩萬多人是以項梁帶過江的八千子弟兵爲骨幹組成的,他對這兩萬人清楚得如同清楚自己的手掌,副將桓楚是他最信得過的兄弟;有四萬多人屬於項佗。項佗雖然是他的從子,可是年紀和他相當,也是項梁心目中的年青俊才。本來項羽應該對他很放心,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項佗這次到了營中之後,不再像以前一樣對他服服貼貼的,或許是當過了魏國的國相,他現在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傲氣,即使是面對他的時候也是如此,項佗總是有意無意的在強調他對那四萬人的所有權,提醒項羽他的到來對項羽的重要性。
確定,如果不是項佗帶着四萬人突然出現,項羽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擺平和共尉之間的關係。
共尉帶來了三萬多人,更重要的是,大營裡還有兩三萬人原本是他的嫡系。如果不是項佗的出現,共尉的實力比他還要強,這個上將軍很難說是誰的,特別是在他聽了范增的建議之後一口吃掉了寧君那些人馬之後。
因爲項佗的出現,共尉最終接受了現實,從這一點上來說,項羽確實要感激項佗及時的出現。
但是項羽不喜歡項佗的那個樣子,相比之下,他更願意看到共尉。不僅僅是因爲共尉放棄了入關的大好機會來幫他,不僅僅是因爲共尉沒有因爲他吞併了他的人馬而和他翻臉,而是因爲他覺得只有共尉是真心來幫他的,是真心想和他並肩打天下的,雖然他的胃口也不小。
吞併寧君那些人馬,雖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是項羽還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最卑鄙的事:共尉來幫他,他卻對共尉下了黑手,這不是英雄所爲,這更不是能對親如兄弟的共尉做的事。
因此,他能理解共尉要求擔任阻止援軍的任務,而不是和他並肩作戰,換了誰吃了這麼一個虧之後,都得對他加點小心。項羽答應了共尉,也因此十分擔心,共尉目前只有三萬人,他能擋得住章邯二十萬人馬的衝擊,護住他的側面安全嗎,他會不會在關鍵的時刻捅自己一刀,就像他自己受到的那樣?
一想到共尉,一想到那件齷齪的事,項羽對范增就有一種不自然的反感,就是這個陰險的老頭在他和共尉之間佈下一道看不見的牆,不再像以前一樣親密無間。項羽下意識的轉過頭向范增方向看去,正看到范增在和一個剛剛渡河的士卒在交談。原本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項羽卻覺得,范增和那個士卒捱得太近了,而他的親衛們又離得太遠了,無形之中給人一個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陽光下的一個髒雪團。
“哼!”項羽無聲的哼了一聲,不快的把頭扭了過來。
“將軍,有人來了。”虞姬忽然輕聲的叫了一聲,纖纖手指遙指寬闊的河面。
項羽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幾個人,其中一個挺立在顛簸的船頭,長衫獵獵,別有一番風采。
“象是英將軍他們的人,不過,那個站在船頭的是誰?”虞姬遲疑的問道。
“不知道。”項羽轉過頭,看着虞姬清爽的面容,和聲說道:“看起來不象我軍中的人,倒有些像趙人。”
“是啊,穿着細甲,好象是個官兒。”虞姬也淡淡的笑了。
不大功夫,船到了岸邊,那個挺立在船頭的人一躍上岸,帶着幾個強壯的軍漢向項羽這邊走來,正在與士卒交談的范增也看到了,自然的迎了上去。兩人說了幾句,范增忽然高興起來,大笑着領着他們一起向項羽走來。
“阿籍,好消息啊,好消息啊。”范增老遠就扯着嗓子叫道。
項羽不經意的皺了皺眉。
“亞父,是什麼好消息?”項羽露出笑容,大步迎了上去。
“這位就是趙國的將軍,名士陳餘。”范增指着那個身穿細甲,步履矯健,年約四旬的中年人說:“他是特地來見你的,這兩個是英布他們的信使。英布他們剛剛擊敗了守衛甬道的秦軍。”
“是嗎?”項羽一聽,也禁不住的興奮起來,匆匆和陳餘拱了拱手,先將那兩個信使叫到面前。那兩人連忙將情況說了一遍。英布和蒲將軍經過一場血戰,合力擊敗了看護甬道的秦軍,雖然沒有順利的截斷甬道,可是他們以傷亡近萬人的代價重創的秦軍,獲得了渡河之後的第一場勝利。
“上將軍,英蒲二位將軍斬首萬餘,超過自身的傷亡,實在是可喜可賀啊。”陳餘微笑着對項羽說:“起事以來,我是第一次聽說諸侯軍有這樣驕人戰績的。”
項羽微微一笑,心道你是孤陋寡聞,在此之前,共尉早就創下了面對秦軍的上佳戰績,先是全殲董翳部,最近魯山一戰,他又以七萬之衆擊殺李由,俘虜章平近四萬人,與這個戰績相比,英布他們的戰績也就是比你們趙軍好一點罷了。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多謝陳將軍。敢問陳將軍,鉅鹿的形勢如何?”項羽彬彬有禮的還了一禮。
“唉,鉅鹿的情況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餘此次孤身前來面見上將軍,就是想請上將軍儘快渡河的。”一提到鉅鹿的情況,陳餘細長的眉頭皺了起來,愁雲密佈:“上將軍有所不知。秦軍圍城數月,城中損失慘重,現在兵不足五千,糧不過千石,不是作戰的將士,就連我家大王和國相一天也只能吃一頓了。上將軍如果再不出手,事情將不可挽回。”
“是嗎?”項羽隨口應了一聲。
“軍情緊要,餘豈敢空口虛言。國相於我如父,他們被圍,我是心急如焚,旦夕不安。奈何秦軍兇猛,我手中只有五萬餘人,無濟於事啊,這纔來請上將軍速速渡河。上將軍,英蒲二位將軍雖然善戰,可是他們只有兩萬人,不足以搖動秦軍根基啊。”
項羽看着焦急的陳餘,眉頭微鎖,沉思片刻:“陳將軍請稍安勿燥,我與諸將商量一下,馬上渡河去解鉅鹿之圍。”
陳餘心中雖然焦急,可是這畢竟是求人的事情,也只得先到一旁休息。等陳餘走遠了,范增這才附耳上來,微笑着輕聲說道:“阿籍,你莫非是答應阿尉不能護衛你的側面安全嗎?”
項羽猶豫了片刻,無聲的點了點頭。
“不用擔心。”范增笑盈盈的一指身後的那個士卒說道:“這是阿尉剛派來的信使,他們在巨橋倉已經和章邯所部的秦軍交手,激戰半日,秦軍損傷超過萬人,也未能前進一步。”
“是嗎?”項羽眉毛一挑,喜上眉梢。
“是的。”那個信使看了范增一眼,上前朗聲說道:“我家君侯在衡漳水和鉅鹿之間擺下陣勢,痛擊秦軍。激戰半日,秦軍損失超過萬人,我軍傷亡不過千人。我家君侯說,請上將軍安心渡河,只要有他在,章邯一兵一卒也不能到達鉅鹿城下。”
項羽大喜,連忙點頭,滿意的看着那個信使:“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周雨,是君侯的貼身鐵衛。”周雨不自然的瞟了一眼范增,朗聲說道。
“是你家君侯讓你這麼說的嗎?”
“不是。”周雨搖了搖頭:“這是我家君侯當着衆多將士的面說的,我只是學舌而已。”
項羽長吁一口氣,心中有一種意外的喜悅,想不到共尉有這樣的本事,想不到共尉有這樣的心思。項羽心中的擔心頓時去了大半,共尉能有勇氣和信心以三萬之衆擋住章邯二十萬人,自己有十萬多人,爲什麼不能打敗王離?不,我一定要打敗王離,讓他看看,我是有資格做他的兄長的。
“亞父,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立刻渡河?”項羽忽然之間信心百倍,有些急不可耐的對范增說。范增笑了笑,撫着鬍鬚看着奔騰的大河:“雖說軍情緊急,可是夜晚渡河,多有不便,依我之見,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
“救兵如救火,爲什麼還要等到明天?”項羽連連搖頭:“阿尉正在和秦軍血戰,英蒲二位將軍剛剛獲勝,隨時都有可能與秦軍再戰,我怎麼能因爲夜晚渡河危險就不過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們應該立刻渡河,抓住戰機,一戰而擒王離。”
范增想了想,擡手請陳餘過來,指着河水問道:“陳將軍,你對此地形熟悉,依你之見,夜晚能渡河嗎?”
陳餘大喜,他想了想,手指着下游說道:“下游約十里處,有一個地方水流略緩,從那裡渡河應該更安全一些。”他看了看項羽,又笑着說:“八萬大軍過河,就算是船多,一個晚上也渡不完,上將軍完全可以安睡一夜,養精蓄銳,等到明天白天再渡河不遲。”
范增聽了,這才滿意的笑了:“既然如此,那就連夜渡河,還請陳將軍爲我軍指路。”
“餘所願也。”陳餘躬身一拜:“我代我家大王和國相,謝過上將軍。”
項羽哈哈大笑。
一聲令下,楚軍大營立刻行動起來,在陳餘的帶領下向下游方向行了十來裡,正如陳餘所說,這裡水流略爲緩和一些,行船更加方便。項羽十分滿意,隨即下令項佗率部先行渡河,到對岸布好防禦陣地,以免意外。這裡雖然離鉅鹿城下有五十里路的距離,可是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來偷襲?半渡而擊,向來是兵家不肯輕易放過的好機會,章邯、王離都是用兵的老手,不得不防。
說到半渡而擊,項佗的心裡就像被針刺了一般的不舒服,就是章平在潁水南岸的半渡而擊,將他的前程毀於一旦,他這個魏國的國相,現在只能對項羽俯首聽命,言聽計從。
藉着月光,項羽在范增、陳餘的陪同下,觀看着大軍渡河,遠遠看去如蟻羣一般的士卒鋪成的畫面,在項羽的眼中看來就如同一副徐徐展開的素帛,上面將書寫上他的豐功偉跡。
在他的身後,范增和陳餘正在愉快的交談。
“範將軍,楚軍善戰,果然名不虛傳。”見楚軍開始渡河,陳餘心情大好,半是吹捧,半是佩服的說道:“一看這數萬人渡河卻有條不紊的場面,就知道上將軍治軍的高明,有這樣的將軍領軍,楚軍一定能大破秦軍,解我鉅鹿之圍,立不朽之功。”
范增淡淡一笑:“解鉅鹿之圍,不過是舉手之勞。我家上將軍天生重瞳,乃上天眷顧之人,豈是區區王離、章邯之類的小人可以阻攔的。”
陳餘思索片刻,驚訝的叫了一聲:“重瞳?可是傳說中帝舜那樣的重瞳嗎?”
范增沒有說話,微笑着點了點頭。
陳餘看向項羽的眼光頓時變了,他倒吸一口涼氣,半天才讚道:“這可真是天意啊,我鉅鹿城就當年帝舜受帝堯禪讓,奄有天下之地,想不到如今上將軍又是重瞳,又將在此建不朽之功業。天意,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