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佗大驚,縱身躍起,一把抱住范增,大叫道:“亞父!亞父!”
項羽也十分吃驚,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長身而起,趕到范增的身邊,只見范增雙目緊閉,面色灰敗,奄奄一息,他不敢怠慢,一哈腰,抱起范增就衝出了大帳,一邊走一邊大聲叫道:“子異,快去傳醫匠!”
項佗忙不迭的應着,飛奔着出了帳,大帳裡只剩下共尉和項伯兩人。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共尉面帶詫異,項伯卻是連連搖頭,一口喝乾了杯中酒,站起身就要出帳。
“項公且慢。”共尉站起身叫道。
“君侯還有什麼事?”項伯停住了腳步,側着身子看着共尉,眼神複雜,臉色冷淡。
共尉大步走到范增面前,出了帳,片刻之後又回來了,手裡多了一隻錦盒。他將錦盒雙手奉到項伯面前:“項公,這是子房先生託我轉交給你的。”
項伯本來對共尉今天的表現很反感,但是聽說是張良給他的禮物,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接過錦盒打開一看,是一隻精緻的白玉璧,他滿意的點點頭,臉上露出一些笑容:“子房就是客氣,老朋友了,有什麼事帶個話就行,何必送這麼貴重的大禮。”
共尉淡淡一笑:“子房先生有一件事想託項公,他說除了項公,恐怕沒有人能辦得成。”
項伯笑了笑,略帶三分矜持:“子房言重了,我不過是個閒人,哪有這麼大的本事。不過,既然是子房託付的,我自當勉力而爲。”
共尉讚了一聲:“子房先生一直說項公義重如山,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難怪子房先生那麼看重項公,真是人以類聚,英雄惜英雄啊。”
被共尉這麼一誇,又是轉述的張良的話,項伯頓時覺得臉上有光,他哈哈大笑:“君侯言重了。我哪裡是什麼英雄,要說英雄,除了你和子羽兩個,天下還有什麼人敢稱英雄?當然了,子房也是英雄,但是我們都老了,現在天下是你們的。”他說着,伸手拍了拍共尉的肩,意味深長。
共尉搖搖頭,很誠懇的說道:“項公謬讚了。我哪裡敢和兄長並肩,項公長者,小子不敢有所隱瞞,說句心裡話,如果沒有兄長,我的確覺得自己還是個人物,可是有兄長在此,我如何敢不自量力?只可惜啊……”共尉嘆了口氣,顯得十分懊喪:“我仰慕兄長,一心追隨兄長征戰,希望能建功立業,封妻廕子,做個心安理得的關中王,也算沒有白來這世上一趟。只可惜時勢弄人,卻有人懷疑我對兄長的一片忠心,橫生是非,硬要把我逼得與兄長反目成仇。唉——想當初我們是何等的相知,臣鹿城下,並肩作戰,生擒王離,沒想到今天卻互相猜忌,情何以堪啊。”
項伯盯着共尉的眼睛,見他神色黯然,眼神中全是傷感,不禁也嘆了口氣,他猶豫了片刻,開口問道:“君侯,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共尉還沉浸在憂傷之中,他強作歡顏的笑了笑:“項公是子羽的長輩,當然也是我的長輩,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項伯對共尉的謙卑很滿意,他點了點頭,眼神閃爍了一下:“君侯,你入關之後,爲何那麼急的調集分散在各地的人馬入關,讓人覺得好生緊張。”
共尉搖搖頭,後悔莫迭。“項公有所不知。我入關之後,欣喜若狂,一來有大王的約定在先,又有子羽的承諾於後,我這個關中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因此,我就想着將各地的人馬調集入關,也好打理關中,另外,我還有個想法。”他頓了頓,見項伯豎起了耳朵,凝神傾聽,才繼續說道:“我覺得以兄長的大功,楚地大部分都會是兄長的領地,所以想早點把地盤騰出來,好讓兄長接手,可是……沒想到卻弄巧成拙,讓兄長誤會了。”
“你真是這麼想的?”項伯眉毛一挑。
“當然,我還能有什麼想法?”共尉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着項伯。項伯有些尷尬,他撫着鬍鬚,低下了頭,思索片刻,又問道:“我聽說你在東海有不少人,專門從事曬鹽之類的事情,彭城現在風行的好多物事都是那裡出產的,你難道也準備放棄?”
共尉再次嘆了口氣,十分委屈的說道:“項公既然問起,我也不想隱瞞項公了。我是有個基地,做些生意,曬些鹽,撈點海貨啊什麼的賺點小錢。說句不怕項公笑話的話,我一時還捨不得丟棄那裡,但是那裡既然成了兄長的領地,我想着總也是安全的,兄弟不分財,我就是算給兄長,兄長想必也不會虧待我。只是……現在……”
共尉唉聲嘆氣,有些煩燥的在帳內走來走去,顯然十分爲難。項伯見他如此,不免生了幾分同情,覺得范增他們確實有些過敏了,把共尉的一片好意當成了防範,以至於共尉做出這等衝動的事來。他嘆了口氣,拍拍共尉的肩膀說:“看來大家都誤會你了。”
共尉苦笑一聲,拱手道:“項公明鑑,正是如此。”
項伯長出一口氣,大度的說道:“既然如此,那也無妨,我去向範先生和子羽解釋一二,說開了,便也是了。”
共尉感激不盡,對着項伯躬身一拜:“那就有勞項公了。”
項伯哈哈一笑,挺起胸,居高臨下的看着共尉,優越感油然而生。他轉身剛要走,忽然碰到了懷中的錦盒,正纔想起來張良的事,他連忙問道:“對了,子房有什麼事要託我的,一併說了吧。”
共尉一拍腦袋,如夢實醒,不好意思的看着項伯說道:“虧得項公提醒,要不然我真的忘了。”
項伯微微一笑,並不接話。共尉又奉承了兩句,這纔將張良的事告訴項伯。關中已定,眼看着就要論功行賞,張良率領着四萬韓軍配合共尉作戰,韓國在諸侯之中也算是出了力的。現在共尉與項羽有了生份,張良擔心會因此受到牽連,所以託項伯向項羽說情,在論功的時候,不要忘了韓國。當然這些話都是張良和共尉商量好的,目的就是要做出一副大家都以爲共尉受了委屈,擔心項羽挾私報復的樣子,特意針對項羽的性格和當前的形勢做出的姿態。
項伯心情很好,他一下子覺得自己特別重要起來,拍着胸脯說道:“你們太過擔心了,既然你和子羽之間只是誤會,又哪裡會影響到韓國的事情呢。子房作戰有功,子羽又怎麼會一點小誤會就抹殺他的功勞?你帶句話給子房,讓他儘管放心,有我項纏(項伯的大名)在,一切無憂。”
“子房先生果然慧眼識人啊。”共尉笑着讚道。
項伯輕鬆的一擺手,昂首挺胸,氣宇軒昂的走了。共尉拱着手,弓着腰,恭敬的看着項伯消失在帳外,這才直起身來,淡淡一笑。
章邯悶坐在帳裡,臉色鐵青。共尉在衆人面前羞辱了他,讓他心中原本就很濃的恨意更是勃然,坐在興高采烈的諸將之中,他覺得特別難受,特別是臧荼等人眼饞咸陽的珍寶財物,特別好奇究竟有多少,不時的來向他打聽,更讓他覺得如坐鍼氈。他勉強喝了兩口酒,就推說身體不適,回到自己的大帳。坐在帳裡,他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後悔。當初在陳縣擊破陳勝的時候,如果率大軍繼續東進,徹底徹平楚地該多好,那時候共尉的實力還很弱,自己要擊殺他就跟捻死一隻螞蟻一樣,也不至於現在自己要受他的這般污辱,弟弟章平也不至於死在他的手上。
章邯越想越難過,心中一陣陣的絞痛,禁不住老淚縱橫。
“將軍——”司馬欣突然闖了進來,一臉的惶急。章邯正在傷心,見司馬欣這麼莽撞的衝進來,將自己狼狽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惱怒,不滿的看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喝道:“什麼事?”
司馬欣一看章邯的樣子,就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是事情緊急,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撲到章邯面前,膝蓋都碰到了章邯的膝蓋,壓低了聲音說道:“將軍,快去看看吧。你再不去,就要兵變了。”
“兵變?”章邯大吃一驚,猛的直起了身子:“究竟是怎麼回事?英布他們又欺負我們的人了?”
“不是。”司馬欣急得直跳腳:“是馮敬和李昶他們。”
“他們?”章邯大惑不解。
司馬欣無奈,只得把事情細細的說了一片。李昶是共尉的虎賁司馬,馮敬是共尉的豹騎司馬,他們都是保護着共尉來的。共尉和項羽進了大帳喝酒,他們就和臧荼等人一起。因爲他們本來都是秦將——李昶是李斯的孫子,馮敬是將軍馮無擇的兒子,還是右丞相馮去疾的族人——在秦軍之中熟人很多,特別是馮敬的弟弟馮代就是長城軍團的將軍,兄弟倆多年沒見了,這次一見面,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所以他們倆很快就和章邯手下的那些將軍打得火熱。司馬欣開始沒當回事,大家都是秦人,有共同語言,說到一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他也沒阻攔,可是後來聽聽不對勁了。李昶和馮敬告訴那些將軍們,說共尉下達了命令,他入主關中之後,將要大幅度裁軍,特別是原先的秦軍,只會留下極少的一部分人,其他人願意回家務農的,一概領取路費解散。這可不是虛言,共尉現在已經開始實施這個政策了,在咸陽投降的那批秦軍,現在已經解散了一大半,緊跟着要解散的就是從南陽回來的那批人,據說從東海那邊回來的秦軍也將如此處理。
秦人打仗打了很多年,厭戰情緒本來就很重,本來還有立功的誘惑支撐着,現在打了敗仗,做個降卒,立功的可能根本沒有,能夠暫時保住命已經是慶幸了,爲了能活命,他們現在忍氣吞聲,但以後避免不了的還要爲楚人賣命,心中的沮喪可想而知,忽然聽說還能不能打仗送死,直接回家種地,這些人立刻心動了,一個個圍着李昶和馮敬打聽具體的事宜。司馬欣也湊上去聽了兩句,一聽之後,頓時冷汗泉涌。共尉這手太狠了,他解散了關中的絕大部分秦軍,一方面緩解了關中勞力不足,閒田拋荒的問題,也利於關中的休養生息,另一方面也將秦人的反彈力量降低到最低——武力基本都掌握在楚人的手裡,秦人就是有什麼想法,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了,只要共尉再實行一些惠民政策,那麼關中的秦人很快就會接受他成爲真正的關中王。
而這些惠民政策已經開始實施了,李昶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他們甚至帶來了共尉所宣佈的幾項惠民政策的告示。司馬欣也拿到了一份,現在就擺在章邯的面前。
章邯汗如雨下,那份告示還沒看完,他就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本來楚軍欺凌秦軍降卒已經在軍中引起了不安,現在共尉再來這麼一手,那些秦軍降卒能安份纔怪,恐怕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出現大批的逃亡,一旦項羽怪罪下來,事情將不可收拾,後果不堪設想。章邯覺得自己忽然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不由得一陣心悸,雖然張大了嘴巴拼命的呼吸,卻還是吸不進一口氣,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心跳得如戰鼓一般急促。
“將軍!”司馬欣擔心的叫了一聲。
“快,快去找上將軍,搶在共尉前面解散一部分人,以泄怨氣,遲則生變。”章邯勉力站起身來,臉色煞白,手指顫抖的指着帳門。
“喏。”司馬欣連忙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走。剛走兩步,章邯又叫住了他:“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你去也說不清楚。”說着,搖搖晃晃的向帳門走去。司馬欣一見,連忙上前扶着他,跌跌撞撞的出了大帳,直奔項羽的大營。
范增躺在軍榻上,面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項羽臉色陰沉的坐在一旁,看着醫匠給范增護理,心情十分不好。本來范增被共尉氣得吐血,他是十分擔心的,二話不說就把范增抱起來送回大帳,又讓項佗趕緊去傳醫匠。可是一到范增大帳,本來雙目緊閉的范增就睜開了眼睛,自己坐了起來,臉色雖然還不太好,但遠不是那副奄奄一息的樣子。項羽一看就明白自己上當了,范增是裝的,他雖然被共尉氣得不輕,卻還遠遠沒有到要吐血的地步。至於他爲什麼要裝吐血,項羽下意識的覺得,那是范增怕他自己支撐不住,而項羽獨自一人又對付不了共尉,所以乾脆裝吐血,因爲范增知道,項羽雖然對他有意見,可是這種情況下,項羽一定會扔下共尉來照顧他。
項羽覺得他又一次被范增算計了。這種感覺相當的不好,所以從范增睜開眼睛後,他就陰着臉,一句話也沒有說。
醫匠處理完之後退了出去,范增斜靠在榻上,看着臉色不鬱的項羽,暗自嘆了口氣,開口打破了難堪的沉默:“阿籍,你現在還相信共尉嗎?”
項羽沒有吭聲。共尉向他討要二十萬人馬,這件事確實讓他不自在。真要把二十萬人馬給了共尉,那以後誰說了算?但是他對范增一開口又提到共尉,還是這種態度,他又十分牴觸,悶着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嗯咳……咳……”范增心中犯堵,剛說了兩句話,就禁不住咳嗽起來,剛剛被他自己咬破的舌尖上傳來的疼痛,讓他一陣陣的發冷。他咳嗽了好一陣,喘了半天氣,這才慢慢的平靜下來:“我相信,我相信你當時只是爲了安撫他,並不是真的想給他二十萬人馬。”范增慘笑了一聲:“當時的情況容不得你想太多,必須集中所有力量決一死戰,這一點……我不怪你。”
項羽撇了撇嘴,還是不說話。
“可是現在怎麼辦?”范增覺得眼皮特別的重,濃重的睡意不住的襲來,看來剛纔那口血吐得太象了,他這七十多歲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了。可是他不能睡,他怕自己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來了。他要堅持下去!
“我……”項羽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確實是答應過共尉,情況也和范增猜測的那樣差不多,安撫共尉的成份更多,當時他的總兵力都不到二十萬,生死未卜,誰會想到能有今天啊。可是和范增說的不一樣的是,他覺得事情雖然有些出乎預料,但是自己既然開了這個口,而且今天確實有這個能力履行諾言,自己爲什麼要抵賴呢?這可和君子信守承諾的信念不符啊。
可是真把二十萬人馬給了共尉,那個後果又是項羽不敢設想的。擁有了四十萬大軍的共尉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且不論,其他人又會怎麼想?他們之所以依附自己,只不過是因爲自己是楚軍的上將軍,手下的實力最強。一旦共尉成了實力最強的,誰還能保證他們的忠心?臧荼曾經向共尉請過婚約,田安等人也和共尉手下的田壯關係密切,他們還會跟着自己嗎?
可是不給,又怎麼應對共尉?
項羽覺得嘴裡發苦,自己一直想做個信守承諾的人,可是爲什麼在共尉面前,卻屢屢要食言自肥?在彭城第一次見面,他就因爲虞姬而食言了,共尉沒有計較他,他卻一直有愧於心,現在還要食言嗎?二十萬人,可不是一個虞姬。共尉可以不在乎虞姬,可是他能放棄二十萬人嗎?真要翻了臉,把這件事宣揚出去,他以後又如何在天下人面前立足?
項羽左右爲難,遲疑不定。就在此時,項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