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蘇芙蓉早早沐浴歇下。
她最近連續跟着蘇父來回奔波,不出門就大量看賬本,累得眼下泛起淺淺的黑青, 好容易得了空, 乳燕投林般撲進柔軟牀褥, 沒一會兒就響起了小呼嚕。
然而沒過多久, 蘇芙蓉就皺着眉頭, 腳趾緊繃着在夢裡疾步跑起來。
起初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麼,直到兩腿痠軟跌倒在嶙峋怪石上,才恍然自己是被一頭巨獸追趕。
那巨獸的模樣看不甚分明, 但龐大又醜陋,跑起來地動山搖, 晃得她頭都發暈。似乎是受了傷, 嘴裡還泛着血腥味兒。
對比慘烈, 但夢裡的蘇芙蓉並不怯戰,反而胸腔裡燃起熊熊鬥志。她且戰且退, 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竟能時不時給巨獸一擊,甚至在被逼到山石角落的時候,縱身一躍,悲壯地要跟這頭巨獸同歸於盡。
她壯懷激烈, 並不以死亡爲懼, 大口吐着鮮血仍然目光凜凜, 卻在發現巨獸巢穴裡跑出來的人影時心旌動搖, 眼前場景都跟着模糊起來。
是誰?
是蘭澤嗎?
蘇芙蓉想要喊出聲來, 卻發現自己張不開嘴,胸口彷彿壓着千鈞大石。她越用力越着急, 越着急越難受,終於在怪獸和那人影幾乎融爲一體時猛地坐了起來,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
“蘭澤……”蘇芙蓉喘着氣呢喃出聲,身上已被冷汗浸透。
彷彿爲了彌補夢裡的遺憾,她將這個名字在脣齒間咀嚼數遍,才披衣下牀,倒了杯溫熱的茶水潤喉。
蘇芙蓉不喜燭光晃眼,在房間四角掛了夜明珠,晚間取下遮罩,便有柔光滿室,行走自如。
“夢者,讖也。莫非是有什麼預兆?”蘇芙蓉暗自思索,想要平復情緒,然而不等她將茶水喝完,品冬就赤着腳推門而入,滿面倉皇。
“小姐,大事不好了!宮裡出事了!”品冬邊說邊指着皇宮的方向,哆哆嗦嗦地道,“有人造反了!皇宮着火了!”
蘇芙蓉陡然一驚,疾步跑到窗邊,果然見火光沖天,隱約還有馬蹄聲喊殺聲混雜其間。雖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顯然不是小事。
皇宮向來守備嚴密,十步一沙缸,這麼大的火,絕不是尋常走水。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逼宮!
“不要慌。”蘇芙蓉後背發涼,狠狠咬了咬舌尖冷靜下來,道,“傳令下去,各處院門緊閉,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守在院子裡,不得走動生事。”
蘇家是大宅,佔地甚廣,哪怕真是逼宮,只要挺過今晚,就能去打探消息謀求生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自己人不能亂。
蘇芙蓉的鎮定感染了品冬,她顫抖的聲音漸趨平穩:“是!奴婢這就去!迎春姐她們已經去叫人了,奴婢這就找她拿鑰匙!”
“等等,再派個人上主院報信兒,讓父親小心些。”蘇芙蓉道。
她的芙蓉園和蘇父的主院相距甚遠,現在黑燈瞎火地跑過去更壞事,只能寄希望蘇父警醒,父女倆還能守望相助。
“是!”
品冬領命而去,蘇芙蓉自尋了一身窄袖衣服飛快穿上,又從牀頭暗格裡摸出兩把匕首,一把輕薄如蟬翼的藏在腰間,另一把鑲着紅綠寶石的則拿在手中,預備以防不測。
刀鞘涼冰冰的,蘇芙蓉用力握住,感受到掌心堅硬的觸感,撲通直跳的心臟也跟着平穩下來。
目光落在剩下的半杯茶上,蘇芙蓉忽然一個激靈——整個芙蓉園只有她這裡用了四顆頂級夜明珠,平日固然方便,現在豈不是個顯眼的靶子?
一念及此,蘇芙蓉胳膊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她忙晃晃腦袋,將陡然泛起的冷意驅逐出去,然後小步走到門邊,悄悄從門縫往外看。
只見芙蓉園的僕婢小廝來回跑動,肉眼可見的慌亂。好在往日訓練有素,不曾高聲驚呼,正迅速朝舉着燈籠站在院子中間的迎春靠攏,還有兩個胖胖的廚娘跌成一團,哎唷叫喚着互相攙扶。
滿園忙亂中,蘇芙蓉眼尖地瞧見遠處有黑煙升起,看方向正是蘇家大門處。
蘇家也起火了!
蘇芙蓉當即驚覺不對,身子一矮,狸貓似的蹲到廊下叢叢花草間,悄悄往角落的惜秋靠攏。
別看惜秋生得纖瘦,力氣卻不小,還特意學過拳腳功夫,堪稱芙蓉園裡武力值最高的女眷,現在情況危急,她必須有個幫手才行。
眼尖的不止蘇芙蓉一個,四個季在芙蓉園管事多年,各個聰敏伶俐,迅速意識到情況不對,當即分出惜秋、品冬,一個明着往正屋走,一個悄悄貼牆,在半明半暗的陰影中朝房門靠攏。
暗中移動的惜秋被人拽住裙角,一看是蘇芙蓉,登時大喜。她也不朝蘇芙蓉看,只脫了外裳丟下,示意蘇芙蓉穿上。
這動作太乾脆,讓蘇芙蓉想起從前在賢王府,大冷天沒有炭火的熬着,就是四個季裡僅存的惜秋將衣服給她,自己卻凍得高燒不止,最後被王府下人以“病情嚴重恐傳染他人”爲由,硬生生拖了出去。
沒過多久,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原身也跟着去了……
蘇芙蓉鼻尖發酸,狠狠掐了把手心,迅速貓着腰藏在花叢裡將惜秋的外裳穿上。
她是整個蘇家第二有錢的人,保護自己纔能有資格保護別人,此刻萬萬不能意氣用事。
這邊惜秋成功截住自家小姐,忙對迎春等人比了個手勢,暗鬆一口氣。
蘇家僕婢衆多,只要不是叛軍攻上門,什麼宵小匪賊都能抵擋。只要熬過今晚……
可惜這口氣還沒全放下,就有不少人叫嚷着朝芙蓉園而來,點起的火把映紅了半片天空。
沉重雜沓的腳步聲裡,芙蓉園的大門被硬木撞開,身形高大的童管事當先步入,臉上的半塊面具在火光下愈發猙獰。
他身後,是數十個手持利刃的家丁,個個黑巾蒙面,掃向芙蓉園衆人的目光,宛如屠戶面對待宰羔羊。
“蘇大小姐,還請出來一見!”童管事大手一揮,將身旁被繩子五花大綁的人拽出來,“我數三聲,你不出來的話,就先砍他一條胳膊!”
蘇父被綁成個糉子還堵了嘴,脖頸上青筋暴出,臉色泛着不正常的紫紅,嗚嗚掙扎。
“看來大小姐是要做個不孝女了。”童管事邊說,邊將長刀架在了蘇父脖子上,緩緩割出一條血痕。“我今天就要看看,是蘇老爺的血更多,還是蘇大小姐的心腸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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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震天的喊殺聲裡,柴傲天率衆逼進正殿,和龍椅上的天子遙遙對峙,神情倨傲。
“皇兄,內宮、外城皆被皇弟所控,九重宮門的城樓上,現在全是賢王府的人。你已經年過花甲,老邁無力,是時候退位讓賢了。”
柴傲天說着,對龍椅上的天子露出個悲憫的笑容,“否則皇兄百年之後,該把大好河山交給誰呢?”
他深知天子心病,子嗣就是對方的逆鱗,特別是過了知天命的歲數之後,幾乎誰碰誰死,這會兒逼宮較量,言語如刀,當即把天子激得變了臉色。
“孽畜!朕與你名爲兄弟,實爲父子,這麼多年來,哪裡對不住你?你竟如此狼子野心,真是枉爲人子,枉爲人臣!”
柴傲天哈哈大笑:“皇兄此言差矣,本王乃是先皇血脈,從小就知道,凡事要以江山社稷爲先,當然不能坐視皇兄混淆皇家血脈,把來路不明的外人當親兒子。”
“來人,爲皇上伺候筆墨。”他招手示意身後下屬,“皇兄文采斐然,想必禪讓詔書,也不會讓本王失望。”
和空有一張龍椅的天子比起來,他年輕,有爲,有名望,憑什麼不能繼承大統?
今天他就要扭轉乾坤,以正君位!
然而柴傲天的命令並沒有得到迴應,只有齊刷刷的機括聲響起,彷彿猛獸在擇人而噬前,摩擦着森森利齒。
他緩緩轉頭,但見往日熟悉的正殿裡,不知何時悄悄冒出無數士兵,手持□□,閃着寒光的箭矢正對準他,隨時可以發射。
一片死寂裡,天子朗聲大笑,像頭蟄伏後甦醒的老獅子。
“傲天啊傲天,你還是太年輕了。朕的四方衛兵,護衛四方,豈是區區一個賢王府能比的?”
“奉天承運,皇帝有詔:四方衛,清君側,誅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