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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湘怡來說,生命變成一連串苦惱和哀愁的延續,不知多久以來,歲月裡已沒有歡笑,沒有快樂,也沒有甜蜜和溫馨了,最讓人心灰意冷的,是每下愈況的生活裡,連一絲絲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來。嘉文整個人都變了,她再找不出當日自己所迷戀的那個男人的些微痕跡。賭博竟能將一個人的本性完全扭轉,嘉文的暴戾、粗魯、冷酷……日甚一日,湘怡、對嘉齡、對杜沂,甚至對那兩個尚不解事的小女兒,他都粗暴無情,他只認得撲克牌,只知道同花順和富爾豪斯。而且,最糟的,他已喪失了人性的尊嚴和羞恥心,只要弄得到錢,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們詐騙,冒充杜沂的筆跡開支票,甚至於家裡的電唱機、收音機都偷出去賣掉,用得來的錢到賭桌上孤注一擲。在做人上面,他認輸了,在賭桌上,他卻永不認輸。“倒黴不會倒一輩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順,就可以把輸的全贏回來!我輸掉那麼多,怎麼能這樣認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幹!”他不斷地“翻本”,不斷地等黴運過去,杜家就在這種情況下陷入了窮困潦倒的絕境。

真真兩歲半了,念念也滿了週歲。杜家早就賣掉了三輪車,辭退了車伕。最近一年來,他們又賣掉了電話機、冰箱、唱機和家裡一切能賣的東西。最後,湘怡被迫出去教書,艱苦地維持了一陣,連在杜家服務將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地辭退了。阿珠含着眼淚不肯走,對杜家,她也有許多留戀和感情,提着小包包,她站在花園裡,依依不捨地對湘怡說:

“太太,你少給我點工錢也沒關係,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錢,杜家也無法負擔。終於,阿珠還是含着淚走了。小真真牽着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淚汪汪。阿珠走了之後,湘怡變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課,中午和晚上趕回家來做飯,杜沂也跟着忙,成爲孩子的保姆。創了一輩子的事業,沒想到老來眼看它敗盡敗光,弄得自己六十幾歲還爲生活操勞,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齡對父親和嫂嫂如此放縱嘉文,大爲不滿,堅持應該告到刑警總隊,讓他們把這個賭窟破獲,不該怕嘉文受傷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勞苦,她於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觀,誠心想學一技之長,也謀個工作貼補家用,於是,她開始去學打字和速記。但,生性灑脫的她,實在沒有定性好好學,對家事她也做不來,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裡詛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來,兩個人就會吵成一團。

杜家在這種情況下,悽苦地度着日子。連日來平靜無事,但,每個人的情緒都低鬱陰沉。湘怡整日整夜膽戰心驚,擔心着將有大禍降臨。這些日子,嘉文一直沒有回家,嘉齡整天咒罵,沒過慣貧窮生活的她,顯然已不能適應這份生活,因此,對嘉文的不滿也達於極點。湘怡冷眼旁觀,暗中害怕有一天,這兄妹二人終會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裡取出兩封信,寄自同一個地方——美國紐約市。一封是可欣寄給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給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給了杜沂,她拿着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時間,她竟沒有勇氣拆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們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溫馨,而自己呢?握着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務,兩個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靜,她才拆開可欣的信。

湘怡:

我無法責備你這麼久不給我寫信,因爲我也很久沒有給你寫信了,想想看,我們上次通信還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時候,現在念念該滿週歲了,是嗎?怎樣?你們好麼?寄張全家福給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張給你們。你看,紀遠是不是變了很多?穿上西裝的他和山中野人裝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對打領帶還覺得不自在呢!我那兩個孿生兒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羨慕你那一對小女兒,我被男孩子煩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張彩色的、四寸大的照片,凝視着照片中的紀遠和可欣,這張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裡照的。紀遠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當年的瀟灑氣質。可欣微笑得很甜,依舊長髮垂肩,明眸皓齒,似乎顯得更年輕和漂亮了。兩個大約兩歲大的男孩,長得一模一樣,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紀遠的縮影,除了長得像紀遠之外,連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態都像紀遠。雅真靠在一邊的一張躺椅裡,手中拿着編織物,樣子很安詳,很滿足。這真是一張標準的、幸福家庭的寫照,連那對孿生兒都值得人羨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樣!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地嘆口氣,重新拿起那封信來:

算算看,我們到美國已兩年半了,離開臺灣的時候,曾有三年歸來的願望,而今卻渺無歸期。紀遠在公司裡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總有些不安定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樣——我們想家,想臺灣,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拋開一切,突然歸來,像從地底冒出一樣出現在你眼前,讓你們大吃一驚。

剛剛到美國的時候,我常常躲在房間裡流淚,生疏的環境,不同的人種,喧囂的車輛和高大的都市建築,全讓我心慌和不習慣,再加上事必躬親,比在臺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紀遠的薪水不夠維持,我滿街奔走,無法謀得任何低下的工作……這種艱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紀遠升職後纔好轉,我們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園和院子(就是照片裡那幢),在紐約的郊區,上班遠一點,好在有汽車。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裡帶娃娃。(可憐的媽媽,兩個小東西完全靠她帶大的。)這樣閒下來,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緊張的情緒,同時,和我的兒子們親近親近。美國,美國,這個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現在認清了,她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器,每個人都是機器的一部分,規則的工作,規則的娛樂,像個齒輪。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懷念你們,懷念我那間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獵的生活!如果現在我能回到臺灣,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舊日那一羣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獵那滿山紅葉!(聽說胡如葦在波士頓,對不對?希望有他的住址,我們至今沒有和他取得聯絡,想想當日歡樂相聚的一羣,如今分飛各處,不無感慨!)

一年來沒給你寫信,坐下來覺得滿腹要傾吐的言語,像浪潮般洶涌翻滾而來,自己都不知道先說什麼好。有一次,你曾來信問及我和紀遠的感情生活,記得麼?以前我總想和你談,卻總沒有談,正像我關懷你和嘉文,你卻總是敷衍似的用幾句話來答覆我一樣。有時,我覺得我們疏遠了,你在冷淡我。我們疏遠得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誰也不知道誰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和紀遠!怎麼說呢?婚姻是什麼?湘怡!兩個分開的個體,憑着感情的需要,結合在一起,面對的可能是不適應的生活習慣,不協調的意見看法,於是,爭執、困擾、慪氣……必定接踵而來,最後導致破裂。我和紀遠也度過了一段危險期,我們的個性都太強,感情和理智都豐富,都主觀而武斷。這使我們常常豎着眉毛,像兩隻鬥氣的獅子,彼此咆哮。剛到美國的時候,大家的情緒都壞,這種低潮幾乎每日發生,我曾懊惱地認定愛情已經幻滅,而暗中流淚、嘆息和後悔。不過,這段低潮時期終於過去了,我們在艱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諒解和協調。紀遠,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我欣賞他!而且,我崇拜他!一個丈夫不只需要妻子的愛情和了解,還需要尊重和崇拜。在這些年中,

我目睹他如何奮鬥,如何努力,如何堅強不屈(你不知道我們在國外遭遇到多少困擾),這使我認清他,等到認清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爭吵是多麼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狹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們坦白討論一切問題,倚賴他去解決問題。到現在,湘怡,我只能告訴你,我簡直“迷戀”他!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夠坦白了嗎?湘怡!那麼,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些你們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間到底怎樣?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願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別迴避我,別冷淡我,告訴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個性我瞭解,他需要鼓勵和管束,別再放縱他!別讓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產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個最重感情的人,你們一定會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對嗎?是嗎?告訴我吧!

一連好幾夜,我夢到你們,杜家的花園,那些燦爛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廳,賓客,唱片,熱鬧的耶誕夜!嘉齡的歌聲,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閉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我真太思念你們了。嘉齡好麼?有“固定”的男朋友沒有?杜伯伯怎樣?媽媽另有一封信給杜伯伯。(告訴你一個秘密,媽媽天天都在談杜伯伯,最近我才從媽媽嘴中,套出一個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羅曼蒂克,是不是?爲了這個原因,我也渴望回臺灣。)你再代我問候他,祝福他!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了,現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較寧靜,聽不到車馬喧囂了。花園裡的鬱金香在盛開着,我懷念臺北的扶桑和玫瑰。

給我來信,我在等着。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即祝快樂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對着書桌上的檯燈發呆。可欣,她果然覓得了最幸福的歸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樹影依稀,花影彷彿,而幸福卻如煙如霧,無處可尋!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這是多麼強烈的對比!“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了!想當年大家在一起玩樂,一起歡笑,一起編織着夢,再追尋着夢。現在卻海天遠隔,生活懸殊。真的,像置身在兩個星球裡,她和可欣間的距離已太遠太遠了!

“如果沒有紀遠出現,可欣嫁給了嘉文,又會是怎樣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或者,她會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給了那個禿頭科長。許多人生來就註定是悲劇的命運,就像她,似乎怎樣都擺脫不開追隨在自己身邊的一種悲劇色彩。嫁給嘉文的時候,哥哥嫂嫂冷嘲熱諷,認爲她“撿着了高枝兒”,後來,嫂嫂又換了一副面目,巴結她,恭維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爲的是從她這兒拿一點東西走。現在,哥哥嫂嫂又恢復了冷嘲熱諷的態度。“要嫁有錢的,到頭來還落得自己洗衣燒飯!”她只能沉默地應付這一切,自始至終,她沒考慮過經濟問題,傷心的,只是當年嫁給嘉文時,那滿腔濃情蜜意和美夢,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樣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問。坦白告訴她?不!每個人都有掩飾“壞的真實”的本能,何況她不想增加可欣他們精神上的負擔。她寧願可欣認爲她很幸福,很快樂,也不願可欣知道她的悽慘的現狀!而且,誰知道?或者一切還會好轉的,嘉文會戒賭,夫婦攜手爲前途努力,儘管不能恢復財產,也總可以過一份安詳的清苦生活。只要他戒賭,人不到咽最後一口氣,你就不能對他放棄希望,或者他會改好,他既然能由好變壞,爲什麼不能由壞變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這幢房子賣掉,換一幢小平房,團結一致地努力。最起碼,他們還有這樣一幢房子!許多貧苦的人,住在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裡,也照樣生活得快快樂樂!她並不要富有,她只要快樂!誰能肯定她已遠離幸福?一切還會好轉的,誰知道?

拿出信箋,推開桌上那些學生的練習本和作文本,她開始給可欣寫回信:

可欣:

收到你的信真高興極了,我和孩子們都生活得快樂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爸爸已於去年告老退休,在家裡享受兒孫之福……

她寫不下去了,用手託着下巴,她瞪視着信箋。她自己寫下的句子讓她臉紅,到底,她是個善良忠厚、不善於撒謊的人。拋下了筆,她用手捧着頭,痛苦地自語: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訴你呢?”

同一時間,杜沂也在他房裡躑躅嘆息,雅真的信非常簡單,卻充滿了懇切的問候之意,和關懷之情,最後,還有一句動人心絃的話:“船已倦於漂泊,惜無歸期。借問昔日港灣,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纏綿的詩: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獨醒,

情絲偏不斷,心鏡轉空靈。

曉日開圖畫,秋山列障屏,

起來慵櫛沐,眉鎖黛痕青。

沒料到去國多年,她仍癡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沒有給她寫信了,當日向她求婚的熱情,早被連年的不幸所沖淡,自從家庭敗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國外,歸期無定,他已蒼老,身體日衰,這個夢恐怕只有來生再續了。和湘怡一樣,他沒有勇氣給雅真寫回信,幾度提筆,又幾度擲筆。朦朧中,和雅真雙雙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數十年光陰,已悄然度過,如今兩地隔離,誰又知道相見何日?提起筆來,他覺得有作詩的衝動,腦子裡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寫了一首詩,最後幾句話是:

兩地雲山總如畫,布帆何日斜陽掛?

倘若與君重相逢,依依翦燭終宵話。

讀君詞句憐君癡,感君深情長相思,

願將萬縷纏綿意,譜入陽關笛裡吹!

詩寫完,他覺得頭昏得更厲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這麼多年,獨創天下,建立了事業和家庭,老來還要爲兒女操勞擔憂。就像雅真說的,人生真像一條船,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停泊和休息,這是一段艱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丟下筆,他熄滅了燈,和衣倒在牀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剛剛朦朧了一陣子,就被一陣喧鬧的聲音所驚醒了。他聽到湘怡急促的、爭辯的、祈求的聲音在低喊:

“你不能進去!爸爸已經睡了,你別再擾他了,我求求你!”

然後是嘉文暴躁而粗魯的聲調,帶着不尋常的沙嗄:

“你別管我!我要見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兒子!那數日沒有回家的兒子!居然有臉要見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牀,他走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門外,嘉文敞着衣領,卷着袖子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那深陷進去的眼睛更像個鬼,渾身的煙味和汗味,一臉的邪氣和流氣。他正和湘怡掙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這副樣子,就抑制不住怒氣,厲聲地說:

“你要做什麼?嘉文?你還有臉回來,乾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斂氣,低着頭,垂着手,懊喪地望着地下。杜沂又問:

“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輸了錢。”

“你輸了錢!”杜沂咬牙切齒地迸出幾個字來,“你輸了錢來告訴我幹什麼?你,你還做得出什麼好事來?”

“我把這筆錢還掉就不再賭了!”

“不再賭了!你說過幾百次的不再賭了!”

“我一定要還,”嘉文毫無生氣地說,“否則他們

要我的命,他們在逼我,我要一筆錢!”

“讓他們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斬釘截鐵地說,“有你這樣的兒子還不如沒有!而且,你以爲我還能代你還出什麼錢來?家裡已無隔宿之糧,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聲音平平地滑出來,沒有高低,“還有這幢房子。”

“什麼?”杜沂氣得手腳發冷,渾身都抖顫了起來,“你,你,你……你……”他的嘴脣哆嗦着,半天才逼出一句話來,“你這個渾蛋!”“我們用不着這麼大的房子,”嘉文的聲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嘉齡反正遲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嘉齡早已聞聲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地盯着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趕走了,是不是?哼,這個家還不是你的呢,你休想賣我們的房子!”

“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齡就冒火,長久以來,他們兄妹間已變得水火不兼容,“賣不賣房子與你都沒有關係,不要你管!”

“我還是這家裡的一分子呢!”嘉齡憤怒地大嚷了起來,“你把這個家敗得還不夠?你還有臉說要賣房子,我看你把自己賣掉算了,沒有你,我們也不至於弄得這麼慘!”

“閉嘴!”嘉文陰鬱地吼了一聲,“我把你賣掉,賣到酒家裡去!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爸爸,你聽!”嘉齡氣得臉色發青,“他這是什麼話?”

“反正你不是什麼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說什麼?”湘怡急了,用手一個勁地扯嘉文,“回房間裡去,有什麼話明天再談,現在已經這麼晚了,吵得鄰居都不能睡!”“你是什麼意思?”嘉齡一對燃着火的眸子逼了過來,“你解釋清楚,你一來就扯到什麼出身上去,我們同一個爹孃生的,你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說!”湘怡拼命地拉扯嘉文,“走吧!別說了!”

“我不能走!”嘉文甩開了湘怡,“我等着要錢,他們在等我。爸爸,房契給我,好麼?”

“房契?”杜沂已被氣得七葷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亂跳,“你居然有臉向我要房契,我還沒有斷氣呢!等我斷了氣你再賣房子好不好?”

“爸爸,你千萬不能給他房契,”嘉齡喊着,“他就差把我們全賣掉了!”

“你閉嘴!”嘉文叫,“房子又沒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

“我有什麼秘密怕你揭?”嘉齡向前邁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賭,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聲音裡帶着淚,“給這家庭留一點安寧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轉向嘉齡,哀懇地望着她,“你就少說幾句,委屈一點吧,好麼,妹妹?”

“我要他講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講清楚不可!”嘉齡一迭連聲地嚷着,“你不要裝神弄鬼瞎威脅人!你說出來!我有什麼秘密,你說!你說!”

“我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就說——”嘉文也冒火地開了口,帶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態,威脅地轉向嘉齡。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敢說一個字!你給我滾出去,我——我——我不要你這個兒子!你滾出去!這個家庭沒有你的份!”

“沒有我的份!有嘉齡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惡地望着嘉齡,不懷好意地眯起了眼睛,“你以爲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齡狐疑、憤怒而詫異,“我怎麼不清白了?你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地含血噴人!”

“你敢說!”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認你了,嘉齡是我的女兒,你不是我的兒子!滾吧!你!有你存在一天,這家裡就沒有一分鐘安寧!你給我滾!”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地說,“這房子遲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這樣說?你——”杜沂氣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淚請求,“走吧,別再氣爸爸了!走吧!”

“你還沒說出來呢,我到底怎樣?”嘉齡緊盯着問。

“你給我滾開!”嘉文對他妹妹大叫,最後的一線良知仍在他內心掙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別逼我說出真相來!”

“我決不給你房契!決不!”杜沂喊,額上的青筋突了出來,鼻孔裡沉重地透着氣。

“你說什麼真相?你非說不可!你說!”嘉齡也大嚷着。

“我就說——我就說——”嘉文豁出去了,把頭湊向嘉齡。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驚人的言語已從嘉文口中直瀉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媽媽生的!你母親是個舞女!是個狐狸精!是個蕩婦!你也不乾不淨!誰知道你的父親是不是爸爸!你沒有權管我的事!沒有權過問我們杜家的財產!你——”

嘉齡尖聲銳叫了一聲,衝向了嘉文,撲打着他,扭着他,一面發狂般地喊:

“你胡扯!你胡說八道!你這個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地哭了起來,“你聽哥哥說些什麼?你聽哥哥!爸爸!爸爸……”

“你問爸爸!你問爸爸!”嘉文扯開了她,“問問爸爸你的母親是誰!問問看!爸爸是不說謊的!你問呀!”

“爸爸!你聽哥哥!”嘉齡大哭,“爸爸!不是的!是麼?爸爸?爸爸呀!”

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覺得自己腦子裡有幾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斷地狂擊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亂舞的金星,和一團團飛躍着的色彩,那些色彩變幻着,遊移着,擴大,縮小,縮小,擴大……他呻吟了一聲,喃喃地說: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麼孽呢?”

接着,他就聽到幾十萬個聲音在他耳邊狂呼銳叫,還夾帶着求救的哭聲:

“爸爸!”

“爸爸!”

“爸爸呀!”

他的頭無力地側向一邊,所有的聲音都遠離了他,飄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種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靜。

是的,房子裡像死一般的寂靜。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邊,解開他的衣領和袖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臟。然後,她擡起帶淚的眼睛和灰白的臉龐,望着像木頭般站在那兒的嘉文和嘉齡。

“我們要馬上去請醫生她輕輕地說,喉頭緊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醫生來了,嘉文、嘉齡和湘怡環侍在杜沂身側,都焦灼地望着醫生,垂首無言。醫生的診斷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收拾好了醫藥包,他的結論簡單而明瞭:

“你們可以準備後事了,他度過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後嘉齡“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倒在杜沂身上,她號啕地呼喊着: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地站在那兒,低俯着頭,她沒有失聲痛哭,只是靜靜地掉着眼淚,那無聲的抽泣使醫生都爲之鼻酸。

嘉文直直地佇立着,像一座石頭的雕像。

凌晨三點鐘左右,杜沂嚥下了他最後的一口氣。從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這一段漫長的旅程,他總算走完了,帶着未竟的夢想,帶着對兒女的牽掛,這口氣一定咽得並不平靜。誰知道“死亡”是什麼?誰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終站?無論如何,這“港口”中應該不再有狂風巨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