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凌雄健所住的偏殿,大殿顯得更加空曠。
可兒望着那高高的房樑。她從來沒有見過哪幢房子的房樑有那麼高的。殿中四根均勻分佈的紅木大立柱更是粗得讓她不敢想像。她想起小時候聽大人說起過,爲了建宮殿,隋煬帝曾經砍倒了一棵千年古木。也許,就是這四根立柱中的一根吧。真是罪過,將好不容易長成這麼大的樹砍倒做立柱。
“我也這麼覺得。”凌雄健突然說道。
可兒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她竟然喃喃地說出了聲。更令她吃驚的是,凌雄健就緊貼在她的身後。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呼吸吹拂着耳邊的碎髮。
她忙低喃着一些模糊的話語踱到一邊,拉開與他的距離。
凌雄健挑挑眉,任由她踱開。他早就注意到,只要他靠得夠近,就會讓一本正經的她感覺慌亂。他喜歡這種戲弄她的感覺。
在大殿正中,倚牆放着一張長條案。案上除了一把長劍外,便別無裝飾——她猜,這很可能就是凌雄健自己的配劍。
長案後面牆壁上也沒有掛着字畫,反而掛着一隻烏黑鑲金邊的箭囊和一把彎弓。箭囊中還插着幾枝黑羽箭。
這副弓箭掛在整片空蕩蕩的牆面上顯得特別的渺小,而當可兒走近細看時才發現,那把弓甚至比她還高。
長案前方,鑲嵌着大理石桌面的金絲楠木八仙桌邊各放置了兩把看上去不很舒服的金絲楠木座椅。兩側,以立柱爲界,各放置了四把同款的楠木椅。每兩把座椅的中間還有一張同款小茶几。
可兒走過去,手指幾乎是本能地劃過茶几桌面。不出她所料,桌面上立刻留下清晰的指痕。她的眉頭又皺緊了一些。
“這裡該打掃了。”她喃喃低語着看向立柱兩側。
立柱的左側,是一個小會客區。同樣款式的金絲楠木椅因爲鋪設了柔軟的座墊而顯得稍微舒適了一些。可兒看着那暗紅色鑲黑邊的座墊又皺起眉頭。她發現,至少有一隻座墊上有着明顯不是原本花紋的污漬。
立柱的右側應該是凌雄健處理公務的地方。那邊倚牆立着一排博古架,架上零星陳列着一些古玩。她注意到,都是一些不易碎的金屬質地小玩意,比如銅製小鼎、銀製小瓶等等。
博古架前,放置着兩個大小不等、同樣也是銅製的大缸。缸裡胡亂地插着無數卷軸。可兒注意到,好多卷軸都沒有卷好便塞進了大缸。
在博古架的右側是一排書架。與偏殿裡的情形一樣,這裡的書籍也是胡亂堆放着。有些書就那麼敞開着封面,放在架頂迎接灰塵。
博古架的左側,立着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可兒好奇地走近,這才發現,竟然是凌雄健的盔甲。
陰影中,凌雄健的盔甲出人意料地閃着寒光。
她好奇地走過去,手指習慣性地劃過銀亮的金屬表面以及金屬下襯墊的黑色皮革。
令她驚訝的是,這盔甲很明顯被人用心地打理過,不僅沒有灰塵,更是被仔細地打過蠟的。
她靠近聞了聞,一股濃郁的皮革味道撲面而來——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凌雄健的味道。
可兒連忙退後。
“這是小幺的傑作。”凌雄健跟過來解釋道。
“小幺?”她輕笑。“聽起來像是某個小妖精的名字。”
凌雄健看着可兒再次避開他,微微一笑。
“他是我的傳令兵,把擦盔甲很當一回事。”
“顯然,比擦桌子勤快。”可兒嘲諷道。
在博古架前方,是一張幾乎佔據了右側一半空間的奇大無級比的大案。在大案與博古架之間,則是一張與之十分相配的大座椅。
可兒繞到座椅的一側,發現上面鋪設着一張完整的虎皮。
“這就是你辦公的地方?”
她換了一根乾淨的手指劃過虎皮,手指立刻埋進厚厚的毛皮當中。
看着她那不經意的動作,凌雄健不由眯起雙眼。那股令他不安的需求又在他的腹部糾結起來。
“是的。”
他退後一步,拉開與可兒的距離。戲弄她是一回事,對她產生超過正常的反應則就是另外一回事。
“僕人們說,將軍不許他們來打掃這間屋子,還有後面那間偏殿。”
“我不喜歡別人弄亂我的東西。”
可兒瞥了凌雄健一眼,很想對他說,這裡已經亂得不需要別人再來添亂了。她轉過身,漫不經心地從大缸中抽出一卷沒有卷好的畫軸,重新卷好後又塞回原位。
“一個好僕人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必須做到要像妖精一樣,事後絕對不能讓人感覺到曾經有人刻意收拾過。”
凌雄健覺得她像是在背某種口訣。
“我這裡有些卷宗不適合給別人看到。”
他雙手抱胸,斜倚在大案邊,看着可兒緩慢地四處走動,並不時地收拾一下四散的文件、掛好亂放的毛筆、撿起亂扔的紙團——看着她那不經大腦考慮的本能動作,卻讓凌雄健產生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親暱感。
“也許,將軍可以將這辦公和會客的地方分開,這樣就便於下人們收拾了。”可兒狀似無心地建議。
凌雄健精明地聽出了她的意圖,卻並沒有道破,只是挑眉問道:“你有什麼建議嗎?”
“呣,花廳應該比較適合。那裡靠近操場,也靠近營區。”
“那我們在哪裡吃飯?”
可兒擡頭衝凌雄健笑笑,“我在船廳後面發現了原來的廚房。我猜,這船廳可能原本就是宴會廳。”
凌雄健摸摸下巴,“那裡似乎小了點。”
可兒搖搖頭,“那裡是宴會廳。”她強調。
凌雄健皺起眉,他明白可兒的意思。按照規矩,只有主人才可以在宴會廳用餐。
“我家可沒那個規矩。我一直是跟我的部下一同用餐的。”
可兒沒有反駁,只是點點頭,接受凌雄健的決定。
“那麼,可以把船廳作爲將軍的書房。”她立刻提出第二套方案。“雖然那裡沒有花廳適合。”
凌雄健忍住笑,沒有人膽敢意圖指使他。更沒有人膽敢在他拒絕了之後再次暗示同樣的內容——除了他這個想法怪異的新娘子。
“那你打算在哪裡議事?”他維持着無動於衷的石頭面具。
“我考慮過了,”可兒彎起雙眼,“目前春喜她們住的房子就很適合。我發現抱廈對面還有一座三開間的水榭,我們可以住在那裡。”
“我們?”凌雄健暗暗皺眉。
“呃,春喜、柳婆婆,還有我……”
想到終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府裡,可兒就不太想與凌雄健有過多的接觸。昨夜就已經太過……親密了。而且,她懷疑這種親密的感覺已經讓她有點上癮。她害怕如果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將會產生很可怕的後果……
“我以爲你會把你的東西搬進偏殿。”凌雄健不悅地看着她。
“噢,呃,那個呀。”
可兒摸着眉毛支吾着。那空曠的偏殿讓她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而且,那裡太具有凌雄健的個人風格,讓她強烈地感覺到……不安——不過,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她不想與他太過接近。
她想,他可能不會喜歡聽這句實話,便隨意扯了一個藉口。
“我……考慮了一下,還是不要打擾將軍的好。呃,我想,我住在水榭就很好。”
她偷偷打量着凌雄健那毫無表情的臉。
凌雄健眯眼看着可兒,猜測着她存心躲避他的原因。他相信,她不是因爲害怕而躲開他的。是新娘的羞澀?也不象。
他學着可兒的動作,摸摸眉毛。
“我想,昨晚你大概沒有仔細聽。”
可兒的臉“唰”地一下全紅了,忙低下頭去。她最不希望凌雄健提及的就是昨晚的事情。
凌雄健假裝沒有注意到她的羞窘,繼續說道:“我要的是一個妻子,一個‘真正的’妻子。”
可兒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她問道。
“意思是,你是我的妻子。”凌雄健強調着“妻子”兩字。“你必須跟我住在一起。”
“可是,”可兒咬着脣,她有點擔心春喜那張烏鴉嘴說中了她最擔心的事情。“你說過你需要的是一個管家……”
“我也說過我同時還需要一個妻子。”
可兒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猛地擡頭問道:“將軍還記得我們的協議嗎?”
“協議?”
可兒的眉皺得更緊了。如果凌雄健耍賴不認帳,她可真要像春喜所說的那樣,“都沒地方哭去”了。
“將軍應該還記得我們當初說好的,如果有一天將軍府不再需要我,我可以自由離開的事情。”
凌雄健當然記得。只是,他一直以爲那只是她的“小花招”,當不得真的。他偏頭看着可兒。
“你是當真的?”
“那當然。”可兒咬咬脣,“難道……將軍想反悔?”
凌雄健抿起脣,他實在很難相信,一個女人竟然寧願捨棄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而去過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認爲……”
可兒揮手打斷他,“你該不會真的認爲那是我接近你的手段吧?”
她的聲音緊繃、語氣強硬,眼中閃着清晰可見的慌亂光芒。“我們早說好的,等這裡不需要我時,我可以自由的!”
凌雄健默默看着她。原來這竟然是真的。她竟然真的寧願選擇獨自求生,也不願要一個有權有勢的丈夫庇護。爲什麼?是什麼原因導致她有如此偏激的想法?他不認爲她會回答他。
“獨立對你就這麼重要?”他摸着下巴思索着。
“是的。”可兒熱切地點着頭。“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我一直希望能像……”
“前街的白寡婦那樣。”凌雄健接下她的話,“我記得。只是,我懷疑這真是你想要的……”
“這就是我想要的!”
可兒再次揮手打斷他的話,一邊厭惡地皺起臉。
“你們男人總是這麼自以爲是,你們以爲你們什麼都知道,其實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凌雄健訝然地揚起眉。他沒有料到她的反應會如此強烈——他注意到,這是她第一次放棄虛僞的禮儀,以不客氣的語氣對他說話。只是,這“打倒一船人”的指責讓他有些不受用。
看來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真的沒有留下什麼好印象。
凌雄健伸手摸摸鼻樑,想着他所知道的可兒的身世。
就他所知,可兒四歲時被爺爺許給錢家,九歲做了童養媳,十六歲被迫嫁給一個快死的人……嚴格的說起來,就連嫁給他都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只是被迫順從形勢而已。
他又想起那天在那間幽暗的儲物間裡,她所說的那些話……如此一來,他有點懂得她的做法了。
只是,一般的女人可能會選擇聽天由命,而她卻選擇了在所有情況都不利於自己的時候,想辦法爲自己爭取優勢——只有具備戰鬥精神的人才會作出這樣的選擇。一個遠遠比妥協要艱難得多的選擇。
他擡起頭,以嶄新的目光打量着他那身材嬌小的新娘。她的身材雖然只有他一半大小,卻跟他一樣,有着一顆戰士的心。
“誰知道呢,”他低喃,“也許每個男人都有點自以爲是。”思索了一下,他又道,“我猜,你是想要我再向你保證一次。”
可兒雙眼中閃着不信任,“你會嗎?”
凌雄健低頭想了想,“會。”
接近敵人——不,對手。他可不認爲可兒是敵人——的最有效方法,就是讓她喪失戒備,完全敞開自己。
他擡起頭,看着可兒因緊張而瞪大的眼睛,緩慢地說道:“如果某天我不需要你了,我會放你自由。”
可兒那修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你保證?”
凌雄健挑起眉,還沒有人對他的承諾表示過懷疑。看來,這可兒對男人的信心真不是一般的薄弱。
“你在懷疑我嗎?”他用讓人退避三舍的冰冷口吻問道。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我有理由相信你嗎?”
凌雄健真的有點生氣了。
“我是軍人。軍人有軍人的榮譽。”停頓了一下,他邪惡地一笑。“昨夜你就似乎挺相信我的。怎麼?難道是我的表現讓你失望了?”
可兒的臉又漲得通紅。可惡!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再說一遍。”凌雄健望着那張通紅的臉竊笑着,“我以軍人的榮譽向你保證,如果某天我不需要你了,我會放你自由。”
看着可兒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模樣,他在心中默默地重複:如果某天。
顯然,可兒並不如凌雄健瞭解她那麼瞭解他。如果瞭解,她就會知道,她已經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而且,她也會意識到,他正把她當作一個難以攻克的據點在加以研究。
“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話題吧。”凌雄健突然說道。
“原來的話題?”
可兒眨眨眼,她還沉浸在凌雄健的保證當中。原來他們在聊着什麼?
凌雄健向她靠近一步,提醒道:“關於做我妻子的事情。我已經重申了我的承諾,你的呢?”
他那雙泛着藍光的雙眸緊扣住她的眼眸。
“噢,那個呀。”
可兒不由自主地又紅了臉,四下張望着。她這才注意到,偌大的大殿中只有她與凌雄健兩人。
“是的,那個呀。”凌雄健學着她的腔調。他注意到,只要她一緊張便會不自覺地帶出綿軟的南方口音。
“呃,我會……努力做……你想要的……”她艱難地結巴着,實在說不出“妻子”那兩個字,
凌雄健挑起眉。
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看着凌雄健的雙眸,保證道:“只要在府裡一天,我就會努力做……做……做一個你想要的妻子。”
可兒一直認爲自己很勇敢,可是,她的視線卻比她的意志軟弱得多,很快就做了逃兵。她低垂下眼簾,研究着凌雄健那件天青色胡服衣領上精緻的繡功。
凌雄健看着她嫣紅的臉頰,伸出手來輕輕劃了一下。
“我喜歡看你臉紅。”他低喃道。
可兒嚇了一跳,不由窘迫地後退一步。
凌雄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靜默了一會兒,然後猛地後退一步,揚聲道:“並不是我不知感激,不過,我更希望你對我們的房間提出改善意見,而不只是家裡的什麼客廳、餐廳。”
可兒一時跟不上轉換的話題,只愣愣地看着凌雄健。
“我覺得我們的房間太空了些,你能想想辦法嗎?”凌雄健望着可兒。
她這才意識到,他的意思是要她改造一下那間有點嚇人的偏殿。
“我想,應該可以吧。”她愣愣地回道,思緒一時還不能就位。
凌雄健則轉而打量着她的衣着,皺起眉頭。
“你沒有更好的衣服了嗎?”
可兒眨眨眼。真是討厭,他又改變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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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城裡哪家制衣作坊好,你應該知道吧?”
可兒點點頭。
“去爲自己做幾身新衣服,”凌雄健歪嘴一笑,“也許你不知道,你丈夫我可是很有錢的。”說完,他轉身向外走去。走到大殿門前,他又轉過身來。
“如果你把你的東西搬進偏殿,我就依你的意思搬到花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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