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雄健緩緩檢視着小小的“囚居”。
比起偏殿來,這房間小得可憐。但在可兒的巧手裝扮下,倒也顯得舒適而溫馨。而且應有盡有。
在倚窗的書案上,那盆怒放的杜鵑花旁,堆着從花廳搬來的書籍。書案後的圈椅裡放置着柔軟的靠墊。同樣的靠墊也鋪設在西牆下的涼榻之上。涼榻矮几上,還陳設着一副圍棋。涼榻左側,一道青紗帷幕後方是一張松木大牀——雖遠不及偏殿裡那張雕花大牀豪華,卻也是錦被繡枕,看上去無比舒適。
可兒撫平牀單上最後一絲皺褶,轉身望着凌雄健。那幽幽的目光中盛載着訴不盡的擔憂和思慮。
凌雄健衝小幺一揮手。小幺知趣地退了出去,並且主動地帶上門。
“可兒。”凌雄健向可兒伸出手。
可兒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似乎想要撲進他的懷中,最終卻仍然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僵硬地站在牀邊。她嘆了口氣,摸索着身後的牀沿坐了下來。
“情況很糟,是嗎?”
凌雄健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居高臨下望着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他不要她保持那份令人心疼的冷靜與剋制。他更不想她如此憂慮不安。
“也沒那麼糟。”他安慰道。
可兒微微提起脣角,苦笑着拉凌雄健坐到身邊。
“你不用安慰我。雖然我是婦道人家,不明白朝廷裡的大事,但有一點很清楚,皇上是不可能爲了我們這樣的小民而廢除剛剛纔頒佈的律法。”
凌雄健不由握緊可兒的手。
“你多慮了,皇上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而且你出身良家……”
可兒搖搖頭,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雖然手被握得隱隱生痛,她卻並沒有收回手,而是也同樣使勁地回握着他。
“不要給我那些虛假的希望。你該知道我一向都是十分實際。我寧願先做好最壞的打算,然後等着最好的結局……”
她低垂下視線,盯着他們交握的雙手。
“……而這件事……不管我怎麼分析都只得出一個結論,我們的婚事必定會被廢除。”
凌雄健的手又是一緊。可兒疼得“嘶”地倒抽一口氣。凌雄健忙放鬆力道。
“不。”他揉着可兒的手,堅定而固執地道,“我不會接受這種結果的。”
可兒擡眸望着凌雄健,清亮的眼眸中閃着溫柔光芒。
“你能怎麼辦?抗旨?你會被關、被罰,最後你我還是得分開。”
“不!”凌雄健瞪起眼,雙手不由又握緊可兒柔軟的手指。
可兒倒抽着氣抽回手,無奈地瞪了他一眼。
“你不是那種會自欺欺人的人,我也不是。一味的抗拒現實只會讓自己更受傷害……”
“難道……你的意思是想要我放棄?”
凌雄健眯起眼眸,站起身來。
可兒搖搖頭,“也不是。只是‘識時務者爲俊傑’。一味對着幹並不能解決問題……”
“那你打算怎麼辦?”
凌雄健抱起胸,警惕而內斂地望着她。彷彿她的答案一旦不能令他滿意,他便會有所行動一樣。
“我……”可兒擡眼看着他威脅的姿勢,不由咬了咬嘴脣,漲紅了臉。“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我心裡也有你。名份地位只是虛無的東西,重點是我們能在一起……”
“什麼意思?”凌雄健若有所悟地望着她。
“你該知道,我這輩子一直在夾縫中求生存。對於我來說,從來就沒有什麼東西能百分百的得到。所以,即便是隻能部分擁有,我也已經很滿足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凌雄健已經意識到她想要說什麼了,怒氣不禁開始在心中積聚。
“我想說,其實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有沒有那個‘夫人’的名號並不重要。我……我只要有你就行了。”
可兒擡起眼,驚訝地發現凌雄健那張原本黝黑的臉竟然隱隱透着氣憤的紅光。
“這就是你想要的?要我因爲自己的安危而放棄你?你覺得這樣做很偉大嗎?”
凌雄健忽然彎下腰,雙手撐在她身體的兩側,一張臉直直地逼到她的眼前。
“不是……”可兒連忙膽怯地搖着頭,“不是叫你放棄我,只是退一步。不做你的妻,我也可以做你的管家或是什麼……”
“然後眼看着我娶別人爲妻,跟別人生兒育女?”
可兒的心猛地一沉,眼神不由跟着呆滯起來。“不,你不會的。”她喃喃地答道。
凌雄健凝望着可兒,不由嘆了一口氣。
“是。我是不會。但是,如果我放棄堅持,下一步他們就會逼我另娶他人。”
他伸手撫摸着她柔滑的面頰。
“也許,你覺得沒有名份也可以跟着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怎麼能這麼不公平地對待我心愛的女人?特別是,我知道你最看重公平二字。如果我拿你當妾,或者什麼侍婢,最後你會覺得不公平,你會恨我,恨我當初爲什麼那麼懦弱,不敢抗爭……”
“不,我不會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可我會。我會瞧不起我自己。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還算什麼男人?我寧願被刑囚也不要放棄你,這是我的原則,你明白嗎?”
望着他那深情款款地眼眸,可兒那緊繃的神經突然斷裂開來。她揪住凌雄健的衣衫,將臉埋進他的懷中,被理智控制多時的眼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流淌了下來。
“可我……我怎麼……怎麼忍心看你受苦……”
凌雄健抱緊她,安慰地親吻着她的髮際,任由她將近日來所受的壓力全都宣泄出來。直到她哭得哽咽難住,這才擡起她的臉,輕吻那些滾燙的淚珠。
“沒什麼大不了的,最後的結果無非是奪去我的爵銜,最多再打上幾棍發配充軍而已。”
他凝視着她,笑道:“到時候,我便不再是官僚貴族。到那時候,只怕是我配不上你了。那你還要不要我這個刑犯丈夫?”
“要。你、你是我的,什、什麼樣的你我、我都要。”可兒抽咽着道。
“那好,咱們就說定了。誰也不許放棄誰。”
凌雄健將可兒輕輕推倒在牀鋪之上,揮手打落那青色的帷幕。
梅雨季節說到就到。前一天還是豔陽高照,第二天便開始烏雲密佈。緊跟而至的,即是那連綿不絕、似有若無的牛毛細雨——著名的“梅子黃時雨”。
抱廈中,可兒佈置完每日例行的工作,又清點好將要帶上島的物品,便坐在一張椅子裡,望着窗外檐下的滴水默默出神。
自從凌雄健被關在島上之後,她便日夜廝守在他的身邊。每天也只在辰時纔會離開一個時辰去處理府裡的日常雜務——也只有在這一個時辰裡,她才允許自己臉上露出煩惱的神情。
原則。對於可兒來說,原則從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遇到難以逾越的困難時,她並不介意想個辦法繞道而行,只要最終能夠達到她所想要的目的——而此時,能與凌雄健廝守在一起就是她的目的。至於是爲妻爲妾還是爲婢,那都是次要的。
然而,凌雄健卻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令人惱火地不知變通。他執意堅持着他那所謂的“原則”,即使爲她丟官棄爵、放棄一切也堅決不肯屈服。這種兩敗俱傷式的固執簡直讓可兒惱火透頂——她伏在椅背之上不由長嘆一聲——每次只要一提及“妥協”二字,凌雄健的眼眸裡就會射出那兩道著名的、具有強大殺傷力的冰冷藍光。然後,他不是掉頭就走,就是以他的方式再三重複那“不離不棄”的誓言。
雖然與凌雄健做一對貧賤夫妻是一個誘人的前景,但是,一想到凌雄健要爲了她被刑囚流放,她便無法忍受。她寧願不要那虛無的名份,也不要凌雄健爲她犧牲那麼多。
可凌雄健那惱人的固執……
突然,抱廈門前一暗。
可兒擡起頭,只見老太太柱着柺杖站在門邊。她忙站起來迎上去。自從凌雄健上了島之後,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老太太了。
“老夫人有什麼事情只管請下人來吩咐一聲就好,這下雨天的……”
老太太揮揮柺杖,不理可兒伸出來的手,一邊喝令其他人都退出抱廈,一邊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了下來。
“健兒可好?”她擡眼望着可兒,那雙與凌雄健相似的眼眸中閃過疲憊的神色。
可兒眨眨眼,這還是她第一次沒有從老太太的話裡聞到火藥味。
“將軍很好,請老夫人放心。”她忙垂手答道。
“這梅雨天,他的傷……”
“請老夫人放心,沒有發作。”可兒也很擔心凌雄健的舊傷會發作,所以一直小心地注意着他那條腿的狀況。
老太太愣愣地看着桌上堆放的物品,半晌,長嘆了一聲。
“做長輩的,都是爲了晚輩好。誰會想要把自己的兒孫往火坑裡送?”
這幾日,老太太是日日焦心。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她原以爲凌雄健不可能有這樣的癡情,對於他用血汗換來的爵銜也不可能就這麼不在乎地輕言放棄。但幾日下來,看着凌雄健一副甘之如飴的模樣,老太太的心裡不禁打起鼓來。萬一凌雄健固執到底……那實在不是她想見到的結果。想來想去,也只能從這個女人身上下手了。
“健兒他是什麼主意?仍然不肯休了你?”
可兒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那你呢?還想繼續霸着他?”
“我沒……”
可兒無奈地辯解着,話音未落,便被老太太打斷。
“你不用否認,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不就是想乘機撈一票好處嗎?如果健兒真的爲你丟了官爵,到最後你什麼也得不到。我相信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今兒我來,只要你痛快的一句話,多少銀子你肯離開?”
可兒愣愣地望着老太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她笑道:“我跟着將軍不是爲了什麼好處……”
“少廢話,五百兩銀子總夠了吧?!”說着,老太太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布包,“咚”地一聲扔在茶几上。“夠你下半輩子舒舒服服地生活了。”
可兒擡頭看看老太太,又低頭看看那個布包,不禁嘆了一口氣。
“我是不會離開他的。”
老太太雙眼一瞪,“難道你想看着他爲你受罪?他跟你的婚事是不可能成立的,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想起爲此事而起的無數次爭執,可兒伸手摸摸抽痛的額角。
“不管您信不信,我不在乎這名份。只要能呆在將軍身邊就行,爲妻也好爲妾也罷,哪怕只是爲奴爲婢都沒關係。只是將軍不肯。他說這是他的原則……”
她低聲抱怨道:“難怪人家都叫他‘石頭將軍’。有時候他就像一塊石頭一樣的不知變通,真讓人想抓住他死命地搖一搖。”
老太太不禁擡眉瞪着可兒,“照你的意思,倒是健兒霸着你不放了?”她冷笑一聲,“你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可兒又嘆了一口氣,“老夫人,您的目的是想讓將軍富貴,我的目的是不要離開他。咱們完全可以達成一個協議。只要您同意我留在他的身邊,我們可以一起來勸服他,讓他不要再這麼固執下去……”
“呸!”老太太氣憤地一拍桌子,“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還有本錢來跟我講條件?我告訴你,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你聰明的話,就乖乖拿了銀子走路。否則,等到朝廷公文下來,不僅你只能淨身走人,還要拖累得健兒身敗名裂。到那時,我決饒不了你!”
看着老太太憤懣的表情,可兒突然好奇地問道:“老夫人到底不滿意我哪裡?就因爲我出身平民,還是個寡婦?”
老太太冷冷地瞪了她良久。就在可兒以爲她不會回答時,她突然說道:“我的女兒已經被毀了,我不會再看着健兒自己毀了自己!
“健兒的奶奶是教坊裡的胡姬,他爺爺是誰恐怕連他奶奶都不知道。這種人家的兒子竟然也想娶我女兒!偏偏我那糊塗丫頭就是喜歡他。當年如果我狠心一點,把那丫頭關起來,她就沒有辦法跟那個男人偷偷跑了,那也就不會有健兒,我女兒也就不會年紀輕輕就慘死在突厥兵手裡。
“從小,健兒就因爲這胡人血統倍受別人的嘲笑和欺負。我一直想盡力保護他,偏偏沒能做到,還害得他小小年紀就離家入伍,去吃那麼多的苦。如今他好不容易功成名就,誰也不敢再瞧不起他,卻要因爲你這個女人丟掉前程!我絕對不會再眼看着他重蹈他孃的覆轍,讓他將來的兒女也遭人恥笑!問我爲什麼我反對你?這就是理由!我寧願健兒現在恨我,也不要他的兒女再受他當年的罪!”
可兒驚訝地望着老太太。她突然想起凌雄健說過,老太太是因爲他的血統纔不喜歡他的話。
她不由動容地道:“原來老夫人您一直是這樣的想法。如果將軍聽到您的這番話,恐怕就不會那麼誤會您了。”
她低垂下頭,眼神閃爍了一下,笑道:“老夫人也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將軍了,可願意一起去探望一下?”
凌雄健煩躁地看着這漫天飛舞的細密雨絲。它們飄落進平靜的湖面所激起的波紋甚至都沒有平日裡風吹起的大——看慣了北方那種氣勢磅礴的雨,這種惹人厭煩的綿軟小雨不僅無助於心情的改善,反而更加讓人感覺鬱悶難解。
他在作爲碼頭之用的涼亭裡踱來踱去,不時擡頭看看對岸的畫舫。那畫舫與他半個時辰前看到的一樣,仍然靜臥在水面上。在通向碼頭的小徑上也看不到可兒的身影。
終於,他忍不住了,轉身走到小樓前。
“小幺。”
“哎。”
小幺立刻從耳房裡探出頭來。他正跟那兩個官差躲在房間裡玩着象棋。
“去。看看夫人怎麼還沒來?”
“這……”小幺爲難地看着系在亭邊的小船。他已經很認真地在學了,可還是不太會駕馭這玩意兒。“呃,夫人向來很準時,可能是有什麼事情拖住了。將軍彆着急,再等等看……”
凌雄健擰起眉,“我叫你去!”
小幺忙仍下手中的棋子轉身向小船跑去。
那兩個官差也暗暗伸了伸舌,見凌雄健走開了,這纔敢小聲地議論起來。
“國公爺跟夫人的感情咯是真好。”年長一點的官差低聲道,“夫人也只不過每天早上到那邊去處理家事,國公爺都不樂意,我看他們是恨不能時時刻刻守在一起叻。我跟我家那口子才結婚的時候也沒得這麼熱乎過。”
另一個年青一些的官差低笑道:“老爹,不怕你多心,我看嫂子對你可沒得人家夫人對國公爺這麼上心。每天飯菜換着花樣不說,還換着花樣哄國公爺開心。曉得國公爺腿有病,還讓下人特爲將軍把那個泉水打上島來讓將軍泡腿。難得的是這份心哦。”
“是唦。”那年長的官差也嘆道:“不過,一想到要是聖旨下來,這對鴛鴦做不成夫妻……”他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年青官差看着凌雄健那踱來踱去的急躁模樣,也嘆道:“要是朝廷真的不肯成全他們,我看國公爺肯定要鬧起來。而且,恐怕要鬧得不輕叻。”
凌雄健又來回踱了兩遍,回頭看了一眼湖面。發現小幺仍然在涼亭不遠處打着轉,便吼道:“怎麼還不走?”
小幺一邊保持着小船的平衡,一邊指指岸的方向。
“好象夫人回來了。”
凌雄健一擡頭,果然見畫舫向這邊划來,不由大喜。他忙走到涼亭臨水的臺階上,急切地等着她。
這些日子以來,雖然是被囚禁在小島之上,但對凌雄健來說,卻是一段像神仙般快樂的日子。遠離了日常事務的繁雜和衆人的打擾,只單單是他與可兒徜徉在這甜蜜的兩人世界裡,這幾乎讓他忘記了那晦暗不明的未來。
然而,可兒那難以掩飾的愁容卻不時提醒着他現實的存在,
凌雄健一直都明白可兒的心思。在她的成長歲月裡,她沒有任何能力去堅持自己的主張,她只能儘自己最大的力量在重重妥協中尋求最大利益。對於她來說,只要能與凌雄健廝守在一起,哪怕是要她爲婢做妾都可以。然而凌雄健卻做不到。他曾對自己暗暗發誓,要給可兒最好的一切——包括一個完整的、專屬於她的自己。爲此,他寧願犧牲掉兩人間的差異——他的榮華富貴。
畫舫緩緩靠岸。凌雄健微笑着迎了上去。出乎他意料的是,由畫舫裡出來的人竟是老夫人。
“可兒呢?”凌雄健橫着身子,堵住上岸的路,怒視着老夫人。“你把可兒怎麼了?”
他一直擔心着老夫人會利用他不在可兒身邊的機會趁機欺負她。
“哼。”
老夫人冷哼一聲。隨着她的冷哼,可兒也鑽出了船艙。凌雄健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疑惑地看了可兒一眼,見她面色如常,這才扶着老太太走上涼亭。
老太太在一張鋪了軟墊的藤椅中坐下,不禁放眼看了過去。
只見這島雖小,卻被收拾得整潔有序,優雅怡人。在涼亭下、在被細雨打溼的鵝卵石小道旁,處處盛開着一叢叢金色的花朵。那花瓣經過細雨的浸潤更顯得嬌豔欲滴——老太太認出,那是萱草,又稱忘憂草。
看着這花,老太太不禁想起凌雄健現在的處境。想到他那著名的倔脾氣,想到他有可能丟失的身份地位,不由悲從中來。
“老太太怎麼來了?”
知道自己剛纔莽撞了,凌雄健忙向老太太陪起笑臉。
老太太從袖子裡掏出手絹,責備地橫了他一眼。
“你不記掛着我這老太婆,我卻還記掛着你。”
她顫抖着聲音拿手絹擦擦眼淚,“你說說這該怎麼辦是好?好好的一個安國公,如今倒成了階下囚。”
凌雄健又看了可兒一眼。她正指揮着僕人從船艙裡搬出食盒。
“你不珍惜你用血汗換來的爵位,我還替你心疼呢。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呢?”
凌雄健收回視線,望着外婆笑道:“姥姥別難受,這些名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我活得好好的不就很好了嘛。”說着,眼光又溜到可兒那裡。
可兒從食盒中拿出早餐,一一佈置在涼亭的石桌上。
老太太見凌雄健一心撲在可兒心上,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爲了那女人,值得嗎?!”
可兒手中一停,笑了笑,繼續佈菜。而凌雄健卻不樂意地皺起眉。
“那女人是我的妻子。”
他後退一步,雙臂抱胸,擺出一付對抗的神情。
老太太拿起手帕又擦了擦眼淚,狠狠地道:“你只管護着這個狐狸精好了。等明兒朝廷回了信,打你一百大板,再發配三年,看她還會不會守着你。”
“會。她會的。”凌雄健回頭衝可兒一笑。
可兒卻皺起眉頭。一百大板?她記得他說過,“最多打上幾棍發配充軍”——可是這一百大板……那就不只是“幾棍”而已……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凌雄健的那條傷腿。
老太太看看可兒變得蒼白的臉色,冷哼一聲。
“你如果真是捨不得他,就該爲他着想。他能爲了你放棄爵位,你爲什麼不能爲他做點什麼?”
可兒望着凌雄健,眼中又閃出那種令凌雄健不快的光芒——他知道,她又要舊事重提。
不待她開口,他先冷聲道:“如果你敢再說一遍那句話,我就把你鎖在屋子裡,不讓你再上岸!我說到做到!”
說着,他轉向老太太。
“如果老太太是來勸我放棄可兒的,我勸老太太還是直接上船回那邊的好,省得又讓我氣着你。也許對於老太太來說,名利很重要,可我不要,我只要她。”
他握住可兒的手腕,將她往懷裡一帶,示威似地抱緊她。
老太太不禁擰起眉,“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竅!好話壞話你都聽不進去,難道真要到你後悔的那一天才知道醒悟嗎?”
凌雄健冷笑道:“老太太只管頤養天年就好,我的事情不要老太太管。”
“你……”老太太氣得直搗柺杖。
“熊,別這麼對老夫人說話。”可兒突然掙脫他,“你可知道老太太有多擔心你?你以爲她在乎的是這些虛無的名利嗎?這些名利都是你的,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只是以爲這名利是你想要的罷了。哪裡有做長輩的不疼自己的小輩的?老太太也是希望你安康幸福才這麼替你着急的。你冷靜下來仔細體會一下她老人家的心情嘛!”
一番話說得祖孫倆同時拿眼瞪着她。可兒望着兩人發愣的神情,不由有些茫然。
“我……說錯什麼了嗎?”
老太太眨眨眼,轉頭望着凌雄健。
“就連她都能體會我這做外婆的心,你爲什麼就不能體會?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現在不肯休了她,等朝廷迴文下來後,你們的婚事還是得作廢。而且到那個時候你還要獲罪,受刑罰、被流放。受這些苦,結果卻都是一樣,你這是何苦?”
“不一樣。”凌雄健固執地咬着牙,“如果現在我休了她,就是跟你們同流合污,一起欺負她。我決不做那樣的負心漢。”
老太太猛然站起身,拿柺杖氣惱地敲着地面。
“哼,我早知道是白來一趟。我勸不了你,也不想再在這裡跟你白費口舌,到時候自有律法來替你休了她。”說着,也不肯讓凌雄健扶她,只令僕役下船來扶她上船,。
凌雄健收回手,冷笑道:“按律法罷了我的爵位後,我便是平民。當我成爲平民後,我們的婚事自然就是合法的了,我自然也就不用休可兒了。”
老太太身影一僵,她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着凌雄健。
“原來,你是打的這個主意。哼哼,好,好。真是個好主意。”她火冒三丈地揮着柺杖,命令船伕立刻開船。
畫舫纔剛起錨,凌雄健便冷着臉拉着可兒的手,將她拖進房間。
“爲什麼帶老太太來?”他雙手抱臂,怒視着可兒。“想跟她一起來說服我聽從你那個荒唐的主意?”
可兒坐在牀沿,平靜地道:“第一,我的主意一點兒也不荒唐。我早說了,我不在乎名份,就算是爲奴爲婢,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都不在乎。”
她擡手阻止凌雄健開口,“就算最後他們逼你娶了玲蘭我也不在乎,只要你的心還在我身上……我實在不明白,你爲什麼不肯讓一步?”
凌雄健凝視着她,眼神漸漸柔和起來。他走過去,勾起她的下巴。
“你曾經說過,你從來沒有得到過一件百分之百屬於你的東西。如今我要給你一個——我。我不會讓你委委屈屈地跟着我,我要你堂堂正正的屬於我,我也堂堂正正的屬於你。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地位懸殊一直讓你有些不安,所以你才老是想着給自己留條後路,學那個什麼白寡婦開店。如今倒是正好可以借律法讓我成爲跟你一樣的平民,這樣我們之間就百分百的平等了。我覺得這個結局遠遠比我做那個什麼安國公強。”
可兒望着他,不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我的心……”
“你的心我也明白。你覺得我這是在爲你做犧牲,而事實並非如此,我是爲了我自己才做出這種選擇的。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如果你覺得跟着我會吃虧,那你儘可以跟老太太連起手來勸我休了你。如果你只是因爲捨不得我,那我要你先仔細想想,你的這種犧牲我會不會接受。如果我不能接受,這種犧牲值得嗎?”
“可是,你的犧牲太大了……”
凌雄健不由惱火地擰起眉:“又是我的‘犧牲’!我並不覺得這是我的‘犧牲’!如果連這點你都不明白,我也實在不能指望你能明白我的心了。如果真是那樣,你跟老太太一起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說着,氣憤地轉身就走。
可兒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這人!怎麼說急臉就急臉。人家不是……不是心裡不安嘛。”
凌雄健轉過頭來冷笑道:“如果你覺得我的爵位比我的感覺更重要,那我也不強留你。如果你覺得是我重要,那以後就再也不許說那些愚蠢的話。”
“好嘛好嘛,我不說了。我明白了,以後再也不說總行了吧。”可兒拉緊他的衣袖撒着嬌,“你就當是我一時糊塗總行吧?!”
凌雄健望着她,眯起眼眸。
“你保證以後不再說這種話了?”
“我保證!”可兒忙舉手發誓,“以後再也不提妥協的話了,大不了咱們死活在一處。”
凌雄健打量着可兒,一副不信任的模樣。直到她再次不安地搖了搖他的手臂,這才放鬆面部的肌肉。他想,這樣應該讓她印象深刻,以後再也不敢提及那些荒唐的話,於是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呀!真是本末倒置。”
見凌雄健不再生氣,可兒這才鬆了一口氣。她投入凌雄健的懷中,緊緊地環抱住他壯碩的身軀——不管未來如何,就讓他們並肩去面對吧。
良久,她又嘆了一口氣。
“我想,帶老太太來島上是我做錯了。”
“什麼?”凌雄健輕嗅着她發間的清香,心不在焉地問。
“我欠考慮。原本我只是想着,你們祖孫之間有着太多太深的隔閡,希望你們多溝通溝通,也許就能理解雙方的立場。可我忘記了你們倆都是個性強硬的人,都容不得別人說‘不’,結果反而讓你們又吵了起來。”
“我跟老太太幾乎見面就吵……”凌雄健皺起眉,望着她的臉。“你在打什麼主意?”
可兒搖頭笑道:“沒什麼。只是剛纔聽到老太太說的那番話,我很有感觸。原來她還是很關心你的。”
“我知道。”凌雄健悶悶地道。“所以才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