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南·曲江岸邊
四月十三是浴佛節慶的最後一天。按照當地風俗,各寺廟當日都會在城南曲江岸邊搭臺頌經、放生祈福。這日,城中各大寺廟早早就在曲江岸邊劃出場地,搭起涼棚。那些規模略小或動作遲緩的,只得被排擠到下游去了。
江中,一些實力雄厚的寺廟也早早放出船隻,供那些佈施了錢財的香客們放生還願,或放水燈祭祀祖宗。
除了寺廟中的船外,城中大戶人家也紛紛乘着自家的船,加入這熱鬧的船隊以壯聲勢。一時間,曲江上百舸爭遊,好一番繁忙景象。
江面上船隻衆多,岸上也同樣人潮涌動。在這熱鬧的人流中,幾個我們早已熟悉的老面孔也夾雜在其中。
“那不是張三奶奶嘛。”
梳頭娘子花大娘拉住相約一起來放生的胭脂鋪掌櫃娘子,指着前方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道。
那掌櫃娘子因姐姐的小孩生病,母親和姐姐都不肯陪她來江邊看熱鬧,只得將就着約了花大娘。只是,到底還是覺着花大娘的出身低微了些,跟她走在一處有失體面,心中正有幾份鬱悶,見花大娘遇見了熟人,就更加不樂意過去了。
“張三奶奶是哪個呀?我認不得。”她故意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着。
“國公府總管張三大爺家裡頭的呀。奶奶怎麼會認不得她?”
那掌櫃娘子一聽是此人,立刻一掃剛纔的怠慢,拉着花大娘笑道:“那倒是要勞駕大娘給引見引見。”
兩人忙趕了上去,花大娘衝那位正在買水燈的婦人行了一禮,笑着:“張三奶奶好。”
張三奶奶一擡頭,“咦,花大娘嘛,好久不見了唦。”
“是唦,還虧奶奶記得我呢。”
花大娘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她看看張三奶奶身後一個提着水桶的小丫頭子,笑道:“奶奶也來放生啊。”說着,揭起蓋子看了看,“乖乖,足有八斤重的大鯉魚,還是兩條!奶奶這是要許什麼願啊?下這麼大的血本。”
“哪塊啊,一個是還願的,一個是積福的。去年我倒是在佛祖跟前許了願,也是佛祖保佑,今年一年全家都很順當,所以今兒個特爲來還個願,順便再積個福,求來年一個好運罷了。”說着,張三奶奶提起剛買的蓮花水燈,“大娘看我這個蓮花燈怎麼樣?往年因爲家裡頭不好,也不好意思給老祖宗敬燈,如今家裡頭一切順當了,也要告訴老祖宗們一聲,讓他們也保佑保佑。”
那掌櫃娘子早不耐煩地拉了好幾次花大娘的衣袖,想要她引見。聽張三奶奶誇燈,便也不顧冒失,忙接上話。
“這燈好,九層蓮花燈,算是燈裡頭的極品了,奶奶幾文買的啊?”
張三奶奶雖然不認得掌櫃娘子,倒也和氣地笑了笑。“還好,纔要了一百文。”
“一百文?”花大娘直匝舌,“抵我家小翠半個月的月錢呢。對了,這還要謝謝張三爺,多虧了張三爺的指教,要不然我家小翠也不得像現在這麼出息。”
張三奶奶客氣地笑道:“都是家門口的隔壁鄰居,說這種話太見外了。”
掌櫃娘子笑道:“是呢,我看現在翠兒也出息了,前天還在大明寺看到她跟着你們府裡的老太君去禮佛呢。說來也巧,原來我姐姐還認得你們老太君呢。你們老太君的記性倒是蠻好的,竟然也記得我姐姐,她老人家跟我們閒聊了一下午,和氣着呢。”
正說着,花大娘突然指着河中道:“奶奶快看,那不是你們府上的船嗎?”
凌雄健與可兒並肩站在船頭,靜靜看着曲江兩岸的熱鬧場景。
在他們身後,高老太君和玲蘭郡主也沉默地分坐在畫舫的兩側——只是,她們並沒有在看風景,而是虎視眈眈地瞪着站在船頭的凌雄健夫婦。
可兒悄悄回頭打量了一下被擠得密不透風的船艙。
這小小的畫舫幾乎承受不住老太太的排場。除了兩位面容嚴肅的主子外,船艙裡還擠着八個侍女、四個嬤嬤、六個護衛。
凌雄健一扯可兒的手臂,衝她皺了皺眉。早在上船之前他就囑咐過她不要去搭理她們。但可兒卻無法做到——經過昨晚的那場爭吵之後,她更加做不到。
昨日,當禪智寺的主持德慧法師親自上門邀請今日遊江之事時,正好碰上老太太從木蘭院進香回來。老太太爽快地答應了法師的邀約,在送走他之後,她冷哼一聲,平生第一次叫了可兒的名字。
“你跟我來。”她命令道。
連日來,可兒一直利用浴佛節的諸多法事來絆住老太太,卻還是免不了偶爾要被她刁難一番。她嘆了一口氣,不知這一回老太太又要玩什麼花招。
她戒備地跟在老太太身後走進大殿。還沒站穩,便聽老太太大聲喝道:“你這小賤人,還不給我跪下!”
“爲什麼?”可兒仰起頭,本能地答道。
老太太鐵青着臉,坐在凌雄健習慣坐的那張太師椅中——在那一刻,可兒突然發現,他們祖孫倆的相貌真是相像極了。
她見可兒不僅沒跪,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不由更加生氣。猛地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喝道:“當真是健兒護着你,我就不敢拿你怎麼樣了?王嬤嬤,取家法來。”
王嬤嬤答應着,連忙去取家法。
張三在一旁看到事情不妙,也忙派了一個小廝去找凌雄健。
可兒看看老太太那氣紅了的臉色,不禁有些擔心她會中風。她想了想,決定還是先退讓一步,便緩緩跪下,一邊陪笑道:“請老夫人保重身體要緊。孫媳哪裡做得不對,老夫人只管責罰就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哼,你還有臉說是我的孫媳婦?別叫人笑掉了大牙!你跟我健兒是有媒還是有證?你們合起夥兒來騙我,還當我是好欺負的不成?”
可兒詫異地望着老太太,“老夫人何出此言?”
老太太冷笑一聲,連珠炮似地問道:“你口口聲聲說與健兒是明媒夫妻,你們的媒人是誰?是誰把你們送進洞房的?你們的證婚人又是誰?有誰見證你們拜了天地?”
可兒一愣。她曾經隱約意識到她與凌雄健的簡短婚禮可能會引出一些麻煩,卻不曾想老太太這麼快就掌握了這些情況。而這正是她興風作浪的好藉口。
她慌亂地答道:“我、我與將軍有婚書爲憑……”
“別給我提那張廢紙。”老太太揮手打斷她的話,“聖人說,人無禮不立,事無禮不成。你們這偷偷摸摸的,明明是買婢納妾的勾當,還虧你有臉說是明媒正娶。連外面的人都知道你只是他的妾,竟然還敢在我面前冒充國公夫人。也不看看你那賤樣兒,哪根骨頭配得上三品霞帔?我看你也就是做妾的命,還想攀上高枝兒做夫人,你想得美!我的健兒也是入了你的套,不然怎麼會如此自輕自賤,任你這種女人自稱‘夫人’!”
“可兒確實是我的夫人。”
突然,凌雄健的聲音在大殿門口處響起。他快步走到可兒身邊扶起她,惱怒地瞪着老太太。
“可兒是我的妻子,不管有沒有拜天地,她都是我的妻子。”
“妻子?”老太太轉頭瞪着凌雄健,“你到大街上去問問,誰家娶正室的不要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三媒六證拜天地少一樣兒也不能算是人家正室。你拿這沒媒沒證的小妾來哄我,我還沒找你算帳,你倒跟我大呼小叫起來!”
“可兒是我用八人大轎擡回來的,媒人送親、國公府迎娶,揚州城中人皆目睹,怎麼說是沒媒沒證?況且,這大唐律法當中也沒有哪一條說非要媒人看着我們拜天地,這婚事纔算成立。”
老太太氣極了,瞪着凌雄健吼道:“我看你是被這妖精給迷昏了頭。這女人有什麼好?她能給你帶來什麼?一個低賤之民,還是一個寡婦出身,怎麼配得上我們這樣的人家?”
凌雄健的雙手扣緊可兒肩頭,將她保護似地拉入懷中。他望着可兒暖暖地一笑。
“我不需要我的妻子給我帶來任何東西。我要的只是她,她這個人。”
“你!”老太太氣得猛拍着木椅扶手,那漲得有些青紫的臉色讓可兒不由擔心她真的會被氣病,便忙拉住凌雄健。
“少說兩句,看把老夫人給氣的。”
“你這狐狸精少在這裡充好人!”老太太轉頭衝可兒罵道。
凌雄健雙眼一眯,眼眸中閃過的寒光簡直可以凍結住太陽。他將可兒往身後一推,望着老太太冷冷地道:“老太太!有話只管對我說,不要欺負可兒。”
老太太指着凌雄健顫巍巍地罵道:“好你個凌雄健,當着我的面竟然就這麼護着這個小狐狸精,你存心要氣死我嗎?”
可兒被凌雄健攔在身後,忙抻手去扯他的衣袖,不讓他再說下去。凌雄健卻冷哼一聲,甩掉她的手。
“既然老太太在這裡只會受氣,我看不如趁早回京去。”
可兒擔心地看着老太太,只見她早已氣得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好好好,現在你長大了,有出息了,還學會趕外婆了。好好好,我跟你是沒地方說理,我到皇上那兒去說理去。朝廷裡整天叫着‘萬事孝爲先’,這就是他臣下的孝心!爲了一個狐狸精小妾,竟然把自己的親外婆趕出家門!”
可兒忙上前擰着凌雄健的手臂。
“說什麼混話呢?這是你外婆!哪有小輩這麼跟長輩說話的?還不快跟外婆道歉?”
見外婆氣成那樣,凌雄健也有些心裡不安,卻又抹不開面子,只犟在那裡一動不動。可兒沒辦法,只得替凌雄健跪在老太太面前請罪。
“老太太千萬保重,將軍他是有口無心,其實心裡還是十分孝敬老太太的……”
老太太抹着淚唾道:“誰要你這狐狸精來做好人?……”
一句話還沒說完,凌雄健早已搶上一步拖起可兒,硬是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只留下老太太愣愣地瞪着空蕩蕩的大殿,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直到轉入偏殿前的小徑上,可兒才得以從凌雄健的手中抽出手來。
“你這是幹什麼?”
她責怪地瞪着凌雄健。他總是這樣,一旦吵不過對方就擡腳走人。
“我不要你替我委曲求全。”凌雄健轉過身,雙手抱臂。
可兒看着他半晌,嘆了一口氣。
“其實,就算是妾又怎麼樣?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是什麼名份又有什麼相干。”
凌雄健皺起眉。
“你傻啦,怎麼說這種話?”
她上前一步,將手放在他的胸前,嘆道:“我不想你們祖孫不和。”
凌雄健皺起眉,“你寧願看着我另娶他人?”
可兒臉一挎,連忙搖頭。被老太太這一攪,她差點兒忘記了玲蘭郡主。想到這裡,不由也跟着皺起眉,如今被老太太拿住了這樣的把柄,只怕郡主那裡會變得更加棘手。
她偎進凌雄健的懷中,嘆了一口氣。
“難怪這些天我總感覺要出什麼事兒。看老太太這個樣子,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凌雄健擁緊她,冷笑道:“她能怎麼樣?”
“也許,在大堂之上是以婚書爲憑,但習俗上……”
“哼,”凌雄健冷哼一聲,“大唐律法明文規定,婚書乃婚姻成立的要件。放心吧,老太太是沒有辦法否認我們的婚事的。”
“前面就是禪智寺的船了。”張三回頭稟道。
衆人各懷心思地擡頭一看,果然,德慧法師早就站在自家寺廟的船頭相迎了。老太太站起身,整整衣衫,對玲蘭郡主笑道:“郡主願意去那邊船上隨喜隨喜嗎?”
玲蘭握住老太太伸出來的手,心頭興起一陣幾乎按捺不住的激動。
昨晚,老太太去鳳鳴閣看望她,並且告訴她,那女人其實只是凌雄健的小妾,她們都上了凌雄健的當。臨走時,老太太囑咐玲蘭一定要穩住,千萬不要惹毛凌雄健,讓他有藉口趕走他們。她還說:“我只認你是我的外孫媳婦,一定會讓你嫁給健兒的。”
玲蘭相信,老太太一定能說到做到。經過凌雄健身邊時,她不禁嬌羞地看了凌雄健一眼。而凌雄健卻在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可兒。
“冷嗎?”他替可兒拉好斗篷。
玲蘭鼻子一酸,幾乎掉下淚來。這一路來,凌雄健與可兒的視線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牽繫着一樣纏綿不斷,卻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這不禁讓她妒恨不已。
若不是老太太再三以眼神警告她,玲蘭真想撲到可兒身上咬下她的幾塊肉來。
雖然如此,當她走過可兒身邊時,仍然氣不過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此時凌雄健正扶着老太太登上禪智寺的船,看到玲蘭的這個小動作,轉身便要跳下畫舫。
可兒忙衝他搖了搖頭。她不希望凌雄健再去進一步激化矛盾。
凌雄健明白她的顧慮,只得忍耐下性子衝玲蘭眯起雙眸,威脅地瞪着她。
他那凌厲的目光令玲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但她仍然向他伸出手。凌雄健冷哼一聲,故意不理會她的手,轉身跳下畫舫向可兒走去。
在禪智寺和尚們的幫助下,玲蘭終於也登上船。她心有不甘地轉過身,卻只見凌雄健握着可兒的手,兩個人正親密地靠在一起,切切地在說着什麼。她不由惱怒地跺跺腳,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轉身先行進了船艙。
剛進船艙,便見一人上前來躬身施禮。
“卑職參見郡主。”
玲蘭定睛一看,竟然是太安宮的侍衛長劉吉昌,不由地喜笑顏開。
這位高侍衛長是太上皇跟前的大紅人,也是她最喜歡的人之一,他總是能替她出一些好主意。
“高侍衛長怎麼會在這裡?”
劉吉昌恭敬地將玲蘭讓到上座,一邊諂笑着答道:“卑職是奉了太上皇之命來見郡主的。前天曾到國公府去,他們說郡主跟着什麼人出門遊玩去了,所以沒見着。卑職原想留在國公府等郡主的,可能是府裡不方便,國公爺也沒有留卑職的意思,卑職只得找了家客棧住下,等郡主有空召見。誰知等了一天也沒等到消息。卑職想,十有八九是國公府人多事雜,忘記通知郡主了。卑職原本計劃明日再去的,沒想到今天能在這裡遇上郡主,也算是佛祖保佑。”
玲蘭疑惑地道:“我一直在府裡沒有出府啊。皇叔公叫你來幹嗎?不會是叫你抓我回京的吧!”
正說着,凌雄健、高老太君和可兒一同走進船艙。凌雄健見到劉吉昌不由一愣,臉色當即便是一沉。
劉吉昌陰陰地一笑,假裝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
“這倒不是。太上皇不放心郡主您,特命卑職來給郡主請個安,順便給您帶個信。”
“什麼信?”玲蘭問。
可兒輕輕地抽了一口氣,微微掙扎了一下,從凌雄健不自覺收緊的手掌中抽回被握疼了的手。
“怎麼啦?”她看着凌雄健陰沉的臉色問道。
凌雄健搖搖頭,沒有回答她,只是全神貫注地望着劉吉昌與玲蘭。
劉吉昌由眼角瞥了一眼凌雄健那鐵青的臉色,小眼睛微微一閃,衝玲蘭嘆道:“原本這消息一定會讓郡主開心的。只是現在……”
“什麼消息?你倒是快說啊!”玲蘭催促道。
劉吉昌假意嘆道:“太上皇原本有意爲郡主與安國公指婚的,只可惜凌大人已經結婚了……”
“真的?”玲蘭高興地跳了起來。
老夫人也在一邊叫道:“他那哪裡叫結婚,納妾還差不多。”
“胡扯!”凌雄健衝老太太火冒三丈地叫道,“我與可兒是明媒正娶!”
“你們連天地都沒有拜,怎麼能叫明媒正娶?她最多隻能算是你的小妾!”老太太也回吼道。
“是啊是啊,”玲蘭蹦蹦跳跳地笑道,“凌哥哥,這下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凌雄健惱怒地瞪了她一眼,嚇得玲蘭趕緊跑到老太太的身邊。
“不管怎麼說,我已是有婦之夫,不可能停妻再娶。”
“妾怎麼能算是妻?”老太太道。
“如果真像老夫人所說,那凌大人就有抗旨之嫌了。”劉吉昌插嘴道。
玲蘭也跟着叫道:“對啊,凌哥哥,難道你想抗旨不成?”
這消息對於可兒就像晴天霹靂一般,將她擊得有些發懵。她像是看臺上的戲劇一樣,茫然地轉着頭,視線在凌雄健、高太君、玲蘭以及那位高侍衛長間轉來轉去。他們那越叫越高的聲音卻怎麼也進不了她的大腦。
“你們……簡直是不可理喻。”
凌雄健惱火地拉着可兒轉身要走,卻聽劉吉昌又在背後陰陽怪氣地道:“如果凌大人只是假稱娶妻,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啦。”
凌雄健站住,轉過身來冷笑一聲。
“劉吉昌,你少在這裡公報私仇,我凌雄健不吃這一套,有本事,你帶着皇家衛隊來抓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