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衆人把那個叫五多的小廝擡走,凌雄健不放心地回望着可兒消失的方向。他注意到,她並沒有回偏殿,而是向後花園方向走去了。
這女人在搞什麼名堂?凌雄健鎖起眉,她應該回他們的房間換衣服纔是。她這是要去哪裡?
凌雄健招手叫來小林,讓他看着清理現場,自己則跟在可兒身後,追蹤而去。
春喜並沒有陪着可兒。她獨自撐着一把紙傘慢慢地走在小徑上。她似乎在專心地想着什麼事情,一點兒也沒有發現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止住了。
望着前方那個纖弱的身影,凌雄健也陷入沉思。
這女人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重要起來的?就在一個時辰之前,他還沒有覺得她有那麼重要。
回想起她跪在危牆下的情景,凌雄健仍然有種手腳麻痹的感覺。即使當初太醫們宣佈他的腿已無藥可救時,他都沒有過這樣的害怕與擔憂。
她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起來的?
凌雄健默默地思索着,跟隨在可兒身後。
一開始,他只是對她有些好奇而已。漸漸地,隨着兩人越來越熟悉,他發現,在她聰明能幹、熱情果敢的面具後面,還隱藏着一個膽小怯懦、害羞敏感的小女人。而奇怪的是,他發現他喜歡這樣矛盾的她,而且是越來越喜歡——可以這麼說,自從娶了她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後悔過這個決定。
只是,即使是在那個時候,他也沒有認爲她有多麼重要。他喜歡她,這種喜愛就跟他喜歡“月光”,或是喜歡某個淘氣而機靈的小兵沒有什麼區別。這就只是一種單純的喜愛而已……
一個老婆子提着食盒攔住可兒的去路。可兒並沒有站住,只是讓婆子隨她同行,兩人一邊說着什麼,一邊繼續向拱橋方向走去。
……她是什麼時候超越了這份單純的喜愛,而變得重要起來的?
凌雄健回想起替她戴上斗笠時,心頭掠過的莫名情愫。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
自從可兒宣稱她是多麼不情願成爲別人的新娘後,他就本能地把她當作是一個有待攻克的城池。對於他來說,她應該只是遊戲的一部分。她又是什麼時候超越“遊戲對手”的角色,而成爲了那個“重要的人”?
凌雄健不自覺地搖搖頭,不再去費神想“什麼時候”的問題。這種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很難去判斷它到底發生在哪一時哪一刻。也許,它發生在遇到可兒的那一天,在吉祥客棧那間昏暗的小屋裡。也或許,它發生在他們還未出生之前,在上一輩子裡。也或許,它發生在□□之初,在那塊三生石開始記錄誓言之前。總之,這件事是發生了。不管它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可兒,那個倔強的、固執的、好管閒事的小寡婦,竟然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遠遠跟着可兒走上那座連接後花園的半圓形拱橋。剛跨上幾級臺階,一陣熟悉的緊繃便從左腿傳來。凌雄健警覺地站住,伸手使勁地擠捏揉搓着大腿。
被傷疤拉扯着的痙攣肌肉及時得到了舒緩,那份緊繃很快便消失了。他不由鬆了一口氣。
(“有傷痛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兒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腦中迴響起來。
凌雄健皺緊眉,昨夜那種無所遁形的無措又縈上心頭。他一直知道她是聰慧的,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她竟如此聰慧。她看穿了他所有的僞裝,讓他對她陡生一份懼意。正是出於這份自保的本能,他才選擇了她的軟肋攻擊她。
他摸着鼻子苦笑。擅長觀察的不僅僅只有可兒一人。他早就注意到她對他懷有的一份情愫。只是,她就像是一隻初生的小鹿,既好奇地想要接近他,又警覺地不信任他。而他昨晚的一番“教訓”恐怕正好證實了他的不可信任。
凌雄健擡起頭,意外地發現原本一直走在前方的可兒竟然突然間不見了蹤影。
春雨浸潤後的花園中瀰漫着一股潮溼泥土和花草樹木混合而成的特有清香。在一排剛剛冒出新芽的銀杏樹縫隙間,凌雄健眼尖地看到一抹熟悉的青綠色閃過,他忙追了過去。
銀杏樹中間是一條不引人注目的石子小徑。那個曾經跟在可兒身後的老婆子懷中抱着一堆東西,正低着頭向他走來。
可兒呢?凌雄健打量着老婆子身後的土包。這才發現,在土包前,還有着一間不起眼的小石屋。
可兒是在那裡面嗎?
他橫跨一步,攔住老婆子的去路。
那老婆子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看到他,不由嚇了一跳。
“將軍。”她失聲叫道。
凌雄健點點頭,望向她身後的石屋。
“夫人在裡面嗎?”
“是……”
老婆子猶豫着,不安地擺弄着手中的衣物。凌雄健立刻認出那是可兒的衣物。
可兒的衣物在這裡,人卻在石屋中。這石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所在?這不禁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走過老婆子的身旁,衝她揮揮手,催促她離開,然後仔細地打量着石屋的門。
顯然,這門是最近才新修的,還未來得及上油漆。
他將手放在那鋥亮的銅製獸頭上,猶豫了一會兒,小心地推開門。
木門發出“呀”的一聲輕響,一股溼熱的霧氣從門縫間漏出,在他眼前瀰漫開來。
可兒打發走老婆子,從食盒中拿出糕點,一一擺到池邊的一個木製托盤中。
她拿起一塊糕點慢慢地咬着,將全身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那因爲沒有及時吃早飯、又受了一些寒涼而隱隱有些抽痛的胃部立刻得到了撫慰。
她舔舔手指上的糕點屑,任由披散着的黑髮像綢緞一樣在水中飄浮着,脣角露出一絲愜意的微笑。
可兒喜歡水。生在水鄉的她卻從來沒有過在水中嬉戲的經歷。她總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規矩要守,以至於根本沒有那樣的時間和機會——如今,也算是一補當年憾事了。
她微笑着蹲下身子,看着水面漸漸升高,直到沒過整個頭頂。
雖然沒有機會下水,可兒卻在調皮小叔的指導下學會了悶水——她曾偷偷在臉盆中練習了很久。讓她自豪的是,她甚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在水中睜開雙眼。
她張開眼,看着自己的頭髮像有生命的物體一樣在四周飄動着。這新奇的經驗遠遠要比偶爾在澡盆中一試身手強太多,她不由咧開嘴笑了起來。這一笑,卻讓憋着的一口氣跑了出來,她連忙鑽出水面。
可兒微笑着仰起頭,將亂成一團的頭髮浸在水中,胡亂地理了理。想到等春喜拿着衣服回來後,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才能梳順這頭亂髮,不由又笑了——她幾乎已經聽到了春喜的抱怨聲。
她愉快地轉身,將肘部伏在池邊,下巴擱在肘彎上,拿起另一塊糕點懶洋洋地咬着,一邊心不在焉地反踢着腿,體驗着水的浮力托住身體的奇妙感覺。
望着屋內瀰漫的水霧,她的思緒也自由地散漫開去。
可兒這一生總是在關注着他人的需求。她早就習慣了人們總是依附於她,總是當她是萬能的。而且,有時候甚至連她都相信自己是萬能的,是不需要別人的擁抱與關懷的……直到凌雄健緊緊地抱住她。
當凌雄健將她擁在懷中的那一刻,可兒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原來她也是需要一個人來疼惜和保護的。而……讓她無措的是,那個人竟是凌雄健,那個纔跟她吵了架,並且把她的好心當成驢肝肺的頑固傢伙。
斗笠下,兩人相纏的目光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可兒的呼吸不由爲之一窒。她猛然意識到,凌雄健從她這裡贏得的不僅僅只有信任,還有一份不甚明瞭的情愫……
可兒搖搖頭。她想,她一定是把從小對父兄的渴望強加在了他的身上。這個男人,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一個男人,她自然會對他有些幻想。然而經過昨晚,她已經認識到,在不知不覺中她走得有點太遠了。他並不是她的“父兄”,如果她再不小心一點,只怕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雖然這麼想着,他將她從桌下拉出來時那緊張擔憂的神情,仍然讓她心中如同倒了一罈香甜米酒一樣,有些醺醺然、暈暈然的。
可兒學着春喜的樣子撅起嘴,卻忍不住還是笑了。
看着凌雄健那麼緊張她的樣子,不知怎的,昨夜的委屈難受竟在突然間全都化爲了烏有。她發現,此刻的她心情極其的愉快。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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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昨夜凌雄健之所以那麼惱火,除了她踩到他的痛腳之外,可能還有一大半的原因在於她逼着他重新審視了自己。
可兒知道,從十五歲起,凌雄健便開始了他的將領生涯。在他的身後,總是有着太多的人在依靠着他。這樣的使命迫使年輕的他不能容忍自身存在任何一點小瑕疵——天知道什麼時候會因爲他的一個失誤而導致別人喪命——於是,他便下意識地逼迫自己成爲一個“強者”,成爲一個毫無瑕疵的“完人”。
然而一個身受重傷,以致於都不能重返戰場的將領又怎麼能自稱是一個“強者”呢?
可兒看着捏在指尖的糕點皺起眉頭。她意識到,凌雄健惱火的正是這一點,他無法接受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完人”的事實。
承認自己是有缺點的凡人,對於一般人來說可能很容易,而對於他,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將軍來說,可能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高高在上——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這也正是他對待她的方式。
可兒在突然間有點明白了。原來凌雄健一直在把她當作某個遊戲的對象。她可以在他的規則裡任意而爲,但一旦她犯了規,便會讓他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觸怒於他。
她猛然意識到,她與凌雄健之間是多麼的相像。他們都是那種喜歡將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
她學着凌雄健的樣子挑起一邊眉。
他喜歡佔據優勢,她也是。他希望她能按照他的規則來玩這場遊戲,她卻不打算讓他如願。迄今爲止,她讓他佔了太久的優勢,以至於都讓他小看了她——與凌雄健所習慣的明槍明箭式正面戰鬥不同,可兒一直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更加擅長暗巷作戰。
她將最後一口糕點扔進嘴中,扯過放在一邊的布巾擦擦手。
且讓他去明修棧道,她儘可以暗渡陳倉。至於最後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她再次沉下水,驚奇地看着水中不一樣的世界。直到一口氣用盡,才重新浮出水面。
正當她將披拂到臉上的長髮撥開時,石屋的門發出“呀”的一聲輕響。
“春喜嗎?”可兒擡起頭來,隨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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