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流雲殿,白蘇感覺過了很久很久,明明只過了幾天,卻感覺在外面過了大半輩子。
落葵很高興,笑嘻嘻的將八寶鴨連同一干珍饈擺在她面前。
落葵以爲白蘇會像往常一樣開懷大笑,然後將肚子撐得圓圓的才肯罷休。
白蘇靜靜的看着眼前的虛空,對於滿桌珍饈恍若未聞,玄嗣神君坐在她旁邊,目光幽深的將她看着,什麼也沒說。
不過是出去幾天,怎麼好像換了個人?
餘下的幾天裡,玄嗣神君總會很早就來,然後靜靜的坐在白蘇榻前,等着她醒來時笑着對她說一句:“蘇蘇,你醒了,可想吃什麼?”
彼時的白蘇目光呆滯,看也不看玄嗣一眼:“都可以。”
又或是陪着白蘇吃飯,恨不得將桌上的菜都夾進她碗裡,白蘇沒有任何表示,吃過幾口就不吃了。
空閒的時間裡,白蘇不像往常一樣到處遊走,也不纏着她問東問西,她默默的坐着,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落葵從未見玄嗣神君對誰這麼上心過,但白蘇上仙總是愛答不理的樣子,莫不是她已經知道了什麼?想起那天晚上,落葵心中泛起一陣酸澀。
時間默默流逝,轉眼就是半月過去,玄嗣神君同往常一樣來等白蘇醒來。
那天羲和神君心情好,將金烏趕得十分妥當,燦爛的光線透過薄薄的窗紙在地上灑下點點光斑,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鳳凰鳥啼叫,院裡的搖光木開花了,細細白白的花朵堆攘着,香氣傳遍了流雲殿的每個角落。
玄嗣和往常一樣坐在白蘇榻前,靜靜的等着她醒來。
榻上熟睡的人兒動了動,玄嗣看去,卻發現她只是翻了個身並沒有醒來。
玄嗣莞爾一笑。
“爹,娘,是我,我是白蘇,你們不認識我了嗎?”
“哥哥,我是白蘇啊?”
“柳華,你真的不認識我嗎?”
白蘇忽然傳來幾聲急促的夢囈,玄嗣眉頭緊鎖,急忙將白蘇叫醒。
白蘇醒來時臉上佈滿了細汗,她望着玄嗣關切的目光,將頭別到一邊。
“蘇蘇,你鬧一鬧,或者想哭就哭一哭,不要一直憋着。”玄嗣突然道。
白蘇看向玄嗣,目光忽然狠厲:“玄嗣,你一直說我是上仙白蘇,可我只記得我是凡人白蘇,我以爲只要我回去了,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是我永遠回不去了,我不是上仙白蘇,凡人白蘇也不是我,我到底是誰?”
“從始至終,你都只是上仙白蘇。”玄嗣道。
“可我只記得我是凡人白蘇!你們這些做神仙的爲什麼總是要騙人,你們把我騙到九重天來,就是想我頂替上仙白蘇的位置,玄嗣,你究竟想做什麼?又或者,你要我爲你做什麼?”白蘇道。
“蘇蘇,我沒有騙你,我一直想做的不過是將你留在我身邊罷了。”玄嗣道。
白蘇搖頭:“你爲何不願意放過我?”
玄嗣將白蘇擁進懷中:“蘇蘇,因爲我喜歡你,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就只有你啊。”
白蘇哭着敲打玄嗣的背:“玄嗣,你實實不該用感情之事誆騙我。”
玄嗣在白蘇額頭印上一個冰涼冰涼的吻:“我喜歡你,天地可鑑何來誆騙?我曾經做了很多錯事,所以你現在不歡喜我,但是我有的是時間,一年,一百年,一萬年,蘇蘇,我有漫長的時間陪着你,你總會被我打動的。”
那天玄嗣說了很多話,白蘇已前從來不覺得玄嗣是一個多話的人,也從來不覺得玄嗣會明目張膽的說出他的愛意,那天虛幻得像一場真實的夢境。
在白蘇心中最隱蔽的地方,她希望那個夢境永不醒來。
但是白蘇知道,他愛的是暮晴,就在她重傷的那幾天,暮晴甚至還留宿平陽殿,先前不讓暮晴踏足平陽殿分明是假的,他們纔是天作之合的璧人,白蘇只是一個局外人,在凡間她是局外人,在這九重天上,她同樣也是局外人。
這幾天落葵小心翼翼的將那天的情況隱瞞下來,天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白蘇還是聽到了,她忽然很難過,與在凡間的難過不同,這次的難過讓她窒息,讓她真正的想逃離。
玄嗣是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白蘇鬥不過他,白蘇只有逃離,但這四荒茫茫,凡間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她該往哪裡去?
那天晚上,白蘇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門前忽然出現一道模糊的人影,看身形高度,應該是玄嗣。
“你睡不着嗎?”
果然是玄嗣。
白蘇沒有答話。
過了一會兒,玄嗣繼續道:“蘇蘇,你還記得我從前說過要帶你去東荒雲海泛舟嗎?這幾日天氣好,雲海翻騰,正是泛舟的好時機,我們明天去吧。”
白蘇還是沒有答話,默默的將那道修長的人影看着。
片刻,玄嗣道:“蘇蘇,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
第二天玄嗣果然帶着白蘇去東荒雲海,白蘇以爲昨晚是一場夢境,她站在東荒最高的山峰上,看着滿天翻動的雲海,凜冽的風將她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青絲亂飛,原來玄嗣真的要帶她來雲海泛舟。
眼前是一片上下涌動的雲霧,浩渺不止結成翻涌的雲山霧海,偶爾可見高高的山峰,五顏六色的神鳥穿插其中,或上或下,仿若海中無拘的游魚。
金烏未起,一切都籠在迷濛的天光之中,晨風徐徐,將雲海攜起陣陣漣漪,目及所處,雲海無邊無崖,無污無穢,自然之神秀,莫過於此。
玄嗣一手成掌,仙力翻騰,在雲海中糾結成形,呼吸之間,一座偌大的帆船穩穩當當的停在雲海中。
玄嗣攬過白蘇的腰,兩人穩穩當當的落在船中。
白蘇往下看去,雲煙稀薄處,可直接看見下面的險峻高山,他們現在正處在萬尺高空中,雲霧結成的浩渺煙海內,大船無風自動,穩穩當當的行在雲海中,就像巨船行在平靜的大海上。
白蘇靜靜的坐在船頭,望着眼前的無邊雲海,晨風拂面,清新怡人。
玄嗣在船板上支起一副茶具,正在十分優雅的煮茶。
船上風大,玄嗣霜白色衣袍輕微浮動,他的神情專注而平靜,手上的動作從容而優雅,不時偷隙看船頭的白蘇,又默默的低下頭細緻的煮茶。
白蘇忽然站起身,凜冽的風貫穿她的全身,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衣裙,衣角翻飛,宛若一隻振翅欲飛的白蝶,她的表情冷漠而從容。
“玄嗣,我問你幾個問題。”白蘇緩緩道。
玄嗣放下手中的青玉茶杯,與白蘇迎面而站:“蘇蘇,你想知道什麼?”
“那晚我病重,出現在我房間裡的是不是你?”
“是。”
白蘇頓了頓,看玄嗣的目光越發幽深:“我本可以無憂無慮的過完一生,將我變成這副模樣的是不是你?”
玄嗣默了一會兒:“是,蘇蘇我對不住你。”
“是你讓我有家不能回,是你將我帶到這裡,還一次又一次的誆騙我。”白蘇失控的喊道。
玄嗣搖搖立在白蘇對面,眸中升起難以言喻的痛色,他聲音有些顫抖:“蘇蘇。”
“玄嗣,我討厭你,我們今生再無相見。”白蘇說罷,縱身一躍,從仙船上筆直落下,像一隻折翅的白蝶。
晨風習習,將白蘇殘存在空氣的氣息捲走。
玄嗣的心傳來尖銳的疼痛,這裡是萬尺高空,神力難以施展,就算是上神從這裡掉下去也會折損半身修爲,更別說白蘇現在半點修爲都沒有。
“蘇蘇!”
他急忙朝白蘇掉下去的地方縱身躍下,蘇蘇!
強勁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白蘇的全身上下好像被狂風貫穿而過,四肢百骸都傳來尖銳的刺痛而隱隱約約的麻意。
她忽然想起來從前在相府的時候,那時候她多高興啊,她還是白蘇,她還有屬於她的人生,但是現在她被人強制剝離她的人生,她不是凡人白蘇,更不是上仙白蘇,四荒茫茫,容不下一個白蘇。
她又想起玄嗣,那個很好看的男子,那個將她從之前的人生剝離的男子,那個深愛着其他女子卻又口口聲聲說喜歡她的男子,那個常常陪伴她又在關鍵時刻陪着別人的男子,那個她深深討厭着卻又永遠都忘不掉的男子。
“蘇蘇,你還不願意醒嗎?”
“蘇蘇,你總是說胡話。”
“真情還是做戲你感覺不到嗎?蘇蘇,和我廝守終身的只能是你。”
“我喜歡你天地可鑑,何來誆騙?我曾經做了很多錯事,所以你現在不歡喜我,但是我有的是時間,一年,一百年,一萬年,蘇蘇,我有漫長的時間陪着你,你總會被我打動的。”
若是沒有暮晴,她也許是喜歡玄嗣的吧,白蘇忽然想起水凌帝君,想起那個心高氣傲的荷花仙,她又何嘗不是,她喜歡的人只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白蘇是個不折不扣的俗人,那人的心裡裝不得半點別人。
可惜啊,玄嗣先遇見的是暮晴,白蘇不知道他爲何還要來招惹她,就因爲那一樁婚事嗎?白蘇是個驕傲的人,如果是施捨的感情,如果給她的和給別人的一樣,那白蘇就不要了,這茫茫天地她再無留念,何不洗清濁念,重入輪迴,再來一遍,只盼着下輩子,她不會在遇見玄嗣。
白蘇滿腦子都是玄嗣,他坐在花圃下靜靜的看書,或者坐在她牀邊看着她,等她醒來溫柔的說:“蘇蘇,你醒了,可想吃什麼?”或者靜靜的抱着她,聞着玄嗣身上令人安心的薰香。
白蘇大概是瘋魔了,那是她最恨的人啊。
狂勁的風吹進白蘇的眼裡,她淚流滿面,原來就算是知道玄嗣在誆騙他,就算是知道玄嗣心裡裝着別人,白蘇還是受了他的騙,一旦陷入無法自拔。
白蘇笑着,眼淚被風吹得改變了軌跡:“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明明知道他是騙你的,還要相信他。”
玄嗣,我們永不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