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龍目一掃,淡淡道:“燕國使臣,免禮,你來朕的平城,是爲何事?”
馮弘依言起身,取出卷絹冊雙手託上道:“外臣馮弘奉燕國錄尚書事、侍中、車騎大將軍、幽州刺史、兄長馮素弗之命,爲魏主送來書信一封。”
拓跋珪龍目稍稍一擡,一名黃門會意的取來絹冊,攤在了拓跋珪面前的几案上。
拓跋珪向下看去,猛然間,縱聲狂笑道:“你小小燕國竟欲與朕結盟?當年朕手軟了下,沒去滅了你燕國,你燕國不感恩戴德,竟敢如此囂張狂妄?你告訴朕,你燕國憑着什麼?哼!馮素弗不過是一佞臣,又哪來的資格給朕書信?”
“這....”馮弘沒想會是這種結果,一句正話還沒講,拓跋珪已經現出了震怒的跡象,這讓他肚子裡的話語再也不敢出口了,稍不留神小命就得交待在平城了啊。
拓跋珪卻得勢不饒人,又怒哼一聲:“那馮素弗的官職裡,明明有督幽、冀、並、司四州諸軍事,怎麼沒聽你提起,嗯?是忘了,還是被罷去?又或是別的緣由?”
一瞬間,馮弘額頭的冷汗滾滾而流,馮素弗的督四州軍事裡,幷州是魏國地盤,幽州是趁着晉魏交戰時由魏國手裡取來,冀州原先也屬於魏國所有,如今被衛風奪取,至於司州,也由於魏軍主力被殲,以洛陽爲中心的區域被姚興趁虛而入,迫使拓跋珪不得不學晉室那般,在平城設立了僑司州治所!
這哪裡敢提啊?哪一州都相當於揭了拓跋珪的傷疤,以拓跋珪的喜怒無常性格,所以馮弘故意忽略了去。只是沒料到,拓跋珪當面自揭出來!
其實所謂的督軍事與刺史、州牧之類有很多都是虛封,即僅有爵位而無實土或者封強在本國轄境以外,《樊噲傳》有云:賜爵封號,賢成君。顏推之注曰:楚漢之際,權設寵榮,假其位號,或得邑地,或空受爵,此虛封之始也。
但虛封氾濫則始自於建安二十年曹操制名號侯。並由此被吳蜀大量採用,至東晉南北朝一發不可收拾,如蜀國的魯王劉永、樑王劉理、北地王劉諶,與吳國的南陽王孫和、魯王孫霸、齊王孫奮,封國都在魏國境內。
再比如衛風與劉裕先後擔任的都督天下諸軍事,難道真能都督天下軍馬了?具體到馮素弗的督四州軍事。他能督的無非是幽州一隅之地而已,可是碰上了較真的主,那隻能自認倒黴!
拓跋珪目光中的寒意越來越盛,冷冷盯着馮弘,一絲殺機正在孕育當中,馮弘連大氣都不敢透,身體也不自覺的瑟瑟發抖!
“來人!”拓跋珪突然面色閃出一抹獰猙。厲喝道:“這狂妄之徒蔑視我大魏,拖下去烹了!”
“遵命!”殿中武士分出四人向馮弘走去。
馮弘頓時驚駭欲絕,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着頭慘呼道:“陛下饒命啊!”
這一刻,馮弘無比懊悔出使平陽,也無比懊悔自己輕視了寒食散的效用,拓跋珪何止是喜怒無常,根本就不是個正常人啊!
拓跋珪龍目中的殘忍之色愈發濃洌,殿中武士也越走越近,馮弘徹底絕望了!
“陛下且慢!”就在這時。一聲清喝使殿中武士停下了步伐,紛紛向拓跋珪望去。
馮弘也連忙轉頭一看,正見魏國太尉穆崇拱了拱手:“馮弘不敬陛下,辱我魏朝,理當賜死。但請陛下念他終是外國使臣,俗話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我魏朝與他燕國已有數年戰事未開,因此,臣請陛下饒他一命,以示寬宏大度!”
馮弘的目中立時現出了一抹神彩,以眼角餘光瞥了眼拓跋珪,拓跋珪眉心微擰,似乎在做着決斷。
這時,尚書令崔宏也施了一禮:“陛下,燕國來使理當受罰,但如今乃非常時刻,晉人勢大,而我大魏連失河北關東,國勢危矣,依臣之見,不妨便宜行事,與燕國結盟,共同破去晉人也無不可,但他燕國明爲結盟,實爲求援而來,故而須表示出誠意,應於破去晉人之後把幽州割送與我大魏!”
馮弘驚呆了,這就是獅子大開口啊,這個條件極爲苛刻,幽州事關龍城安危,如果不是爲了龍城,又何必冒着與衛風翻臉的危險趁虛取下薊?割讓幽州,先不說有沒有可能,至少馮弘做不了主,恐怕馮跋也承擔不了割讓幽州的後果。
拓跋珪沒讓馮弘等太久,意味深長的看了崔宏一眼,便道:“玄伯此言頗有幾分道理,但我大魏縱使暫時受挫,卻仍有甲士二十餘萬,又何須淪至與人結盟?何況此人未必能做主割幽州與我,來回往返加上商議時間,只怕幽州已陷入晉軍之手,也罷,我大魏乃上朝大國,不須與他燕夷一般計較,結盟之議就此作罷,來人,把燕使禮送出城,不得再於平城逗留,退朝!”
拓跋珪大袖一揮,起身向後走去,黃門宮女紛紛跟上,羣臣也趕緊奔出,齊呼道:“臣等恭送陛下!”
馮弘則是一絲無奈涌上了心頭,縱有滿腹妙語,而且他也相信完全可以打動拓跋珪,可是拓跋珪不給說話的機會又什麼用呢?之前差點連命都丟了,他不敢多事,只能跟着魏國羣臣向殿外走去。
退朝之後,崔宏直接回到了府邸,崔府位於京城當中,雖然周邊還是比較荒蕪的,但崔府經這些年的打理,倒也頗具了幾分山水靈韻,但崔宏總覺得缺了些什麼,與家鄉清河相比,氣候乾燥了些,綠色也少了點,更重要的是,身邊多出了不少索頭人!
崔宏下意識的往南方望了望,便向後院走去,一株棗樹下,隱隱傳來了朗朗讀書聲,崔宏心裡生出了些欣慰,這正是他的長子崔浩,崔浩少好文學,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涉及,隱隱被時人比作張良,崔浩也是崔宏的驕傲!
見着崔宏的走近,崔浩放下書卷,施禮問道:“兒見過父親,今日大朝會怎如此之久?莫非朝庭又有要事?”
“哎~~”崔宏搖了搖頭,嘆道:“還能有什麼?無非是徵召平民入伍,徵收士民賦稅,尤其是賦稅,因陛下營建平城,又因衛王接連兩次戰敗,失了關東與河北,國庫用度入不敷出,是以商議的要點是預徵明後兩年的賦稅!
寅吃卯糧,不顧長遠,國之將亡啊,但陛下不知休養生息,反而欲再動刀兵,爲父雖有心勸諫....算了,不提了,陛下愈發的喜怒無常,朝中已無人敢多嘴,除了這些,朝議的最後,便是燕國使臣前來相商結盟之事......”
崔宏把來龍去脈原原本本的道了出來,末了,又道:“陛下還當我魏國是當初的魏國,竟把燕使趕出了平城,如今晉人勢強,只有與燕人聯手或有勝機,哎~~”
崔宏又嘆了口氣,滿臉的怒其不爭之色。
“父親等等!”崔浩卻略一遲疑,便道:“父親,陛下素來足智多謀,且暴桀雄武,稟崆峒之氣,至於安忍誅殘,石季龍之儔也,乃梟雄心性!
前次晉國與我大魏交戰,被燕國襲了薊,如今晉燕將戰,陛下怎肯平白坐視?如兒所料不差,陛下已有定計在胸!”
崔宏眉頭皺了皺,提醒道:“陛下雖性情如此,卻不可於外人當面提起,小心禍從口入,你且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崔浩笑了笑,便搖頭吟道:“趙且伐燕,蘇代爲燕謂惠王曰:今者臣來,過易水,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莫過甘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擒之,今趙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大衆,臣恐強秦之爲漁父也,故願王熟計之也!”
“哦~~”崔宏恍然大悟道:“爲父明白了,原來陛下是要做那得利的漁翁啊,陛下明面拒絕與燕國聯盟,實則暗地裡必有後手,很可能會遣伏兵佈於薊,待晉軍攻城正急時,突以伏兵殺出,當能大破晉軍,或還順手取回薊,高!陛下果然是高!”
崔宏的臉面又佈滿了讚歎,崔浩卻眉宇間隱有一絲憂色閃過,鄭重道:“父親,陛下雖有奇謀,但那衛將軍未必不能識破,算了,此事父親無從插手,且留意着便是,兒擔心的是,咱們在清河的本家已被衛將軍封存,二弟、三弟及眷屬更是不知所蹤,不知父親可有打探到蜘絲馬跡?”
崔宏的臉面布上了一絲陰霾,無奈道:“留於河北的族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似的,不留半點痕跡,陛下雖然嘴上不說,但爲父能看出,實則已經對我崔氏起了猜疑,使得爲父每次見着陛下都要小心謹慎,生怕舉止失措,給我崔氏帶來滅頂之災,伯淵(崔浩表字),你說季書、仲靜會不會被衛將軍害了?”
崔浩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二弟三弟理當安然無恙,兒以爲,多半是被衛將軍秘密移去了某處,一則是試探陛下的反應,二則或是存有招攬我崔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