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緒清把父女二人攙扶起來,“你接着說,找到了鹽幫幫忙又怎麼樣了?”
“事兒鬧大了!咱們窮人湊了錢,託了中間人去找鯉魚幫,那幫主一聽說自己幫裡的人被打死了,二話不說就派來了上百號人,一場仗下來,竟把一個財主給殺了,那財主就是縣裡有名的徐有道,他在公道鎮坐擁良田百頃,和縣裡的官員都有交情,這還不算什麼,他親兄弟名叫徐寶山,人稱徐老虎,那可是揚州府了不得的鹽梟,在我們那一帶要是有孩子不聽話哭鬧,大人只說一句‘徐老虎來了’,那孩子馬上就不敢哭了。”
“那徐老虎知道他哥哥被殺了,還能完得了嗎?”趙秉鈞問道。
“可不是嘛,徐老虎爲兄報仇,和鯉魚幫便在瘦西湖岸上打了個昏天黑地,連政府都不敢插手,最後不知是哪方托出中間人來說和,兩人就把官司打到了揚州市政府,想必那市長你不是個好官,只是從中和着稀泥,最後把佃戶們抓起幾個來,一番拷問,押進了大牢。”
“按你剛纔說的,是主佃相爭,既不是佃戶打死的,怎麼又拷問佃戶呢,這也說不過去啊。”梁啓超驚異道。
“是啊。鯉魚幫和徐老虎都得罪不起,只好拿那佃戶背黑鍋了。俺們這些佃戶們都不服氣,就一塊出錢請了個律師到市裡辯理,那市長就說,是我冤了你們了?這徐老爺子有錢不願意出,卻丟了性命,也真令人惋惜。二八收租本來就高了,聖旨免賦,原本該分給佃戶一二成,徐有道是貪心了點。明明白白,地主佔理不佔情,佃戶佔情不佔理,徐有道丟了性命,佃戶也不能太自在逍遙了,抓幾個肇事的,秋後報刑部處以死刑。我們就說,你做了這件不公道的案子,就不怕激起民憤嗎?市長說,刁民要是敢鬧事,就便派警察都抓起來,徐老虎是能得罪的嗎?俺們自然不服,當面就與市長爭辯,市長生氣了,就把俺們中間抓起了幾個小夥子,其餘的都打了出來,第二天,徐老虎就派人抽了我們的地,還強收了一年的租子。我這眼就是在械鬥中被人家一刀劈在臉上,給弄瞎的。貴人們,你們評評,這天下哪還有個道理?”說完,老者大哭起來。
關緒清站起身慢慢的踱步,到門口望了望天上皎潔的明月,良久長嘆一聲,說道:“此月雖好,不共天下有啊!看賞吧。”
趙秉鈞把一疊子龍幣放到老者手中,關緒清又說:“老人家,過些日子就回鄉吧,這件事總有云開月明的時候。丫頭,好好照看你爹,興許咱們爺們兒還有相見的一天。”
女孩使了個禮,和他爹跪在地上拜了拜,就抱着弦子出了雅間。
“皇恩浩蕩,沒有讓所有人都享受到啊。”關緒清頎長的身子在月影中移動着,緩緩說道:“太平的日子過了久了,土地兼併得厲害,土地單產越來越高,地價也就越漲越高。不走出京城,讀多少書也不知道這裡頭的經濟之道!”
他轉過臉來,凝視着微微跳動的燭光,像是告誡又象自言自語:“三成富人佔了六成的地,七成窮人只佔四成地,而且越演越烈。赦免了錢糧,又只有三成窮人能得實惠,這是件了不得的事。廟堂雖高,但以偌大的疆土來看,朕也不能明察秋毫。你們要切記,土地兼併是一大隱憂,因爲兼併了就窮富分化,皇恩也不能普及,容易出事。”
梁啓超斟酌着字句:“好在只是人禍,不遇旱澇災年倒也好治。”
關緒清道:“哪有那麼好的事,浙江尖山壩去年決潰,今年高家堰黃河決潰,這不都是災?天災譬如猛獸,來時雷霆一擊,只要萬衆齊心,也可相抗的。倒是這人禍難料,盤根錯節,難以理出個頭緒,這揚州府便佔了天下鹽稅的七成,鹽商之患也由來已久,看來朕要訪訪沈秉成了。”
“皇上是想巡幸揚州?”馮相華問道。
“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今日一看是非去不可的……”關緒清停頓一下忽然又說:“岑春宣關了幾年了?”
“三年了。”
關緒清一笑:“再關就人就廢了,岑春宣雖然清正,但榆木腦袋,當初朕訓誡過他,不但不聽,反倒變本加厲,搞得南省官場人人自危,他還上摺子問朕錯在何處,朕說:你若不錯,天下的官場便都錯了。達摩面壁九年,悟出無我之境,朕取個君子之數,讓他自省了三年,倒要看看他有得沒有。回頭內閣擬旨,着岑春宣揚州候命,朕這番不賞、不封,看他能否耐得住。”
“皇上計算着讓岑春宣來掃蕩揚州府官蔽?”
“揚州府是官商盜聯手設的棋局,朕倒想看看‘官屠’能不能解開,若是不能,這人從此湮沒了。朕給他岑春宣一個翻身的機會,就看他能不能上路了。”
岑春宣出身官宦世家,其父岑毓英曾任雲貴總督。岑春宣少年時放蕩不羈,與瑞澄、勞子喬並稱“京城三惡少”。後翻然悔悟,發奮讀書,在前清以五品京堂候補,旋遷光祿寺少卿,太僕寺少卿,署大理寺正卿。
岑春宣這人嫉惡如仇,主張對內外冗濫官員進行比較徹底的裁汰,務使人歷一官,皆有職守之事,不至虛設一位,徒糜厚祿。署理四川省長時,他居然準備一次彈劾300多名地方官員。在廣東省長任上,1400名官員着了他的道兒,乖乖地回家種田去了。這樣一來,弄得大小官員皆談“岑”色變,人送綽號“官屠”。
岑春宣所到之處人頭滾滾而落,官場上道路以目,官員們恨得緊,便暗地裡彈劾姓岑的,更甚者有人在香港懸賞100萬買岑春煊下臺,士子陳少白貪財心切,瞧準了袁世凱反叛的時機,精心謀劃了一樁冤案來構陷。
陳少白不知從何處找來岑春煊,袁世凱,陸宗輿三人的照片,翻拍之後製成了一張聯座合照,袁中坐,岑居左,陸在右,將照片賣給了香港的《華人早報》。於是各大報館不分真假的紛紛轉載,造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新聞。此事由上海一直鬧到天津,再到北京,甚至傳到了南洋和美洲,關緒清看到照片勃然大怒,廣東肅政史彈劾岑春煊的摺子也到了,關緒清思之再三,知道岑春宣已成衆矢之的,“猛虎”中箭是早晚的事,便將其關押起來,各地官員的彈劾摺子絡繹不絕,但皇上都留中不發,等事後查明瞭陳少白案之後,將此人秘密處決,真相也沒公佈。
可岑春宣是個難得的清官,身居省長高位,有時窮得不能舉炊,他連家眷也沒帶,只有一個本家侄兒裡外照顧。聖諭下來時把家產抄了個底朝天,只尋得幾件打了補丁的破褻衣和兩串青蚨。庭審他那天,三萬老百姓聚到省府衙門外,人情洶洶,連衙門裡的衙役都一齊倒戈,大呼:“岑公受刑,還有什麼天日?”還是岑春宣披枷帶鎖出來申斥,命百姓“不得有違王憲”纔算解圍。預審官最後只得草草具本完結,定了個“斬監候”的罪名,摺子在皇上玉案一置三年,卻遲遲沒有勾決。
他作官時沒人敢送禮,坐班房時人們便沒了忌諱。有的替他向獄中上下打點,住了單間牢獄,又“因病”允許帶侄兒進去侍候。不知姓名的人常常送來衣物:“獄卒哥哥留點,勝餘的給岑大人穿用”;天天都有人提着肉,“請照應大人”,丟下便走。因此,岑春宣這個待死之囚比他當省長時還要闊綽。每年秋決時,多少人家求佛燒香,盼着“皇上眯一隻眼”漏勾岑大人。
接到內閣釋放岑春宣的廷寄文書,四川省長朱旺祖壓了幾天沒有照辦,接着不久又接到邸報,赫然載着“已令內閣行文川蜀,釋放岑春宣”。朱旺祖再不敢延遲,親自坐了汽車徑往獄中宣旨。一進獄門便見典獄帶着一羣獄役從一間小瓦房中出來,個個打着酒嗝。朱旺祖面沉似水的站在前門鐵柵後,板着臉斥道:“不逢年不逢節,喝的什麼酒?找打麼?”
“回省長大人的話,呃——”典獄官打着酒嗝說道:“方纔眉州市市長大人來訪,說見了邸報,岑大人頃刻便要出去了。酒席是府臺帶來的。岑大人不肯吃,就賞了小的們。”
朱旺祖叨了聲“豈有此理”,便徑自跨進小屋。屋裡佈置得十分清雅,天棚牆壁都裱了桑皮紙,木柵小窗上糊着蒼蠅綠的蟬翼紗。一張木榻佔了半間房,油漆得瓦亮。榻上齊整疊着兩牀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貼牆還放有一溜矮書架。架上的書籍已經搬空,小木案上擺着瓦硯紙筆等物件。
岑春宣的侄兒岑亮滿頭熱汗跪在榻上捆紮着書籍。岑春宣倚在牀幫子上瞅着油燈出神。見朱旺祖進來,款款起身,淡淡說道:“朱公別來無恙?”將手一讓,請朱旺祖坐在對面。
“岑公,”朱旺祖見岑春宣一臉坦然之色,一邊坐一邊微笑道,“讓你吃苦了。不過瞧上去氣色還好。身子骨兒似乎比先前還要結實些。”
ps:這幾章只不過是個支線情節,稍後是伊拉克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