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了夜,冬季的半輪殘月灑下的月光也泛着格外凜冽的涼意。
聽到這一番話,愣住的卻是政宗。
從未想過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也從未想過,她的執着背後究竟是什麼。
他想不到、猜不出、理解不了。
“爲什麼……?”
“我只希望我以後嫁的那個人,既然能牽起我的手,那就能牽一輩子不鬆開。”她倒是笑了,“這很難嗎?不,你覺得很好笑吧。我是不是把婚姻想象得太過神聖了呢?”
“爲什麼你這麼不信任我。”見他認真的樣子,她卻只是笑而不答。自顧的鬆開了懷抱,抽身離去,留他一人在茫茫冬夜中。“……你到底是不信,還是不敢信……?”政宗望着她的背影,喃喃的開口,“雲緋嵐你到底是白癡——還是膽小鬼啊?”
……還是說……依舊需要給她時間讓她認清楚說要嫁了到底是不是一句氣話呢?
輕輕地呼吸,嘴邊浮出一片白霧,模糊了視野中那點殘影。
三日後,正室愛姬夫人便如期前往京都。
於此同時,也有一支艦隊在港口靠了岸。雖是低調出行,可舉手投足間的氣宇卻格外不同。一行人下船後,沒有片刻休閒便換了馬匹立刻上路。數十騎捲起煙塵,沒有投奔京都或大阪,卻直指東北陸奧之地——
“什麼?大明的使臣?”政宗聽了這種上報頗有些懷疑,“沒聽說關白那邊有造訪的消息,怎麼就突然來這裡了?”
“殿下,他們確實是這麼說的。”
“……”他稍作沉吟,卻依舊點了點頭,“把雲……咳,雲公主叫來,然後讓我們大明的客人稍坐片刻。我們馬上去見他們。”
如此安排過後,侍從出門後,政宗卻微微皺了眉——
果然還是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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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如此的傳達,緋嵐的心中不由得犯了嘀咕。
不去秀吉那邊、不造訪德川家康,可偏偏來這個地方——這算什麼道理?可如果是來打探消息的間諜,這種動作未免又太大了些。
沒敢太多猶豫,只是匆匆趕去天守閣。
進門時,卻見屋中已經有三人在座。一是主公政宗,而有兩人並肩而坐。見她進屋,其中一人側過頭來將她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番,隨即輕哼一聲那趾高氣昂的態度讓緋嵐着實厭惡。而另一人則是連看都沒有看她,只是低着頭,顯然是官階稍低,沒有什麼動作,只是跪得端正。
“殿下。”她行了禮,隨即坐在了他的身邊,未消他介紹她的身份,倒是先“刷”的一聲展開紙扇擋在面前,微微頷首。“兩位大人失禮了,妾身只是對大明很感興趣,還請允許妾身在這裡稍坐片刻,請大人見諒。”她依舊用了日語,眼中溢着純良。“敬茶之類的小事,還請務必讓妾身代勞。”
“雲姬你又在淘氣了。”政宗雖是有些埋怨,卻暗暗用眼神示意了她做得不錯。
那位低的翻譯官聽了,也只能是點了點頭,隨即和身邊的人低低的稟告了幾句,那人只是一臉反感的擺擺手,“隨她去吧,快說正事!”
“是!李大人。”稟告完畢,他方纔面向政宗,款款而言:“伊達大人,我們遠從大明渡海而來,是爲了來帶回一個人。根據我們所打探的消息看來,那個人正在您的領地,希望您能配合我們將他帶回我大明。”
“哦?”政宗倒是笑了笑,“你的意思是,懷疑我窩藏了什麼人犯麼?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又是什麼人?我怎麼相信你們是爲大明天子辦事的?”
那二人對視一眼,翻譯官則將腰牌舉起展示了一番,眼神示意了身邊的那位李大人,“這位是從五品錦衣景副千戶,景大人。”
景大人!?……不對!剛纔他不是叫那個人是“李大人”嗎!?就算好久沒有聽過漢語,可這“李”和“景”的發音她還是分得清的。爲什麼要故意這麼說呢?
緋嵐雖然懷疑其中有貓膩,可卻沒有點破,只是細想剛剛那句話——錦衣……莫不成是錦衣衛?——到底是誰,能讓他們錦衣衛不顧遠渡來到這裡啊!
突然她的腦海裡卻閃過一襲人影,很多詞彙在她心中組建在一起——
風雅、高貴、舊僚、還有——一條鞭法!
“好,那你們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你總要跟我們說明,這樣我纔好派人跟你們一起去抓人啊。”政宗則依舊興趣缺缺的樣子,開口問道。
“這個不必勞煩了,我們自己帶一些人,憑我們便可將他擒回,您只要不做干涉便好。”那李大人開口,隨之那翻譯官則一字不差的譯了出來。
政宗聽了這種回答,卻望向了緋嵐的方向,而她也微微側頭,朝他的對着脣語:沒譯錯。
她之後卻沒有任何心思去幫着政宗判定到底翻譯的有沒有偏差,只是故意嗔怪道:“這位大人您說的真是無趣,什麼抓人不抓人的,沒有什麼更有趣的事情,那妾身可就先退下了哦~”不等政宗阻攔,她已經退出了門外。
阿初……
難道真的是阿初!?
她在庭院中奔跑着,風聲在耳邊呼嘯,匆匆忙忙跑得氣喘吁吁,直到站在阿初面前,卻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半句話也說不上來。
“緋嵐,坐下歇歇吧。”
“……阿初你——你——”
“他們來抓我了對嗎。”阿初這種淡然的表情卻讓她一怔:真的是他!錦衣衛要抓的人——真的是他!
“你——你到底是誰?”緋嵐依舊喘着粗氣,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服,“……阿初……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扯上錦衣衛!?”
“對不起,我一直瞞着你。也很謝謝你,一直沒有追問下去。”他依舊是溫柔的撫摸她的後背幫她緩解急速奔跑後的不適。
“……一條鞭法,難道你和張居正真的有關係……?”她盯着阿初的臉,卻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點了點頭,“我是他的兒子,家中兄弟排行第五。建初是我的字,真正的名字是允修。”阿初——張允修頓了頓,方纔開口道:“這便是我的身世,已經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了。”
“你準備怎麼辦?”
“……跟他們走。”片刻的沉吟,他卻如此的答道。
她擡眼望着他,緩緩的搖了搖頭,“錦衣衛的手段你比我清楚得多,你回去這不是自尋死路嗎!?你跟我走!”說着,伸手就拉他的手腕,不容分說拖着便走,“不管怎麼說,我們相識一場,我不可能讓你這樣被他們帶走!”
“緋嵐,既然他們能追到這裡來,那我們躲到哪裡都是一個結果。”他被少女拖着,卻依舊企圖着掙扎。
“別開玩笑了!這裡是日本,不是他們的大明!我不信就沒有一個可以藏身之處!你只要跟我走就好了!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出了庭院,她一聲口哨,白馬騰霜疾馳而來。“給你兩條路!第一,你自己上馬,第二,我把你打暈了上馬,選吧!”緋嵐臉上沒有表情,英氣的眼中的鋒芒不像是開玩笑。
張允修是受着傳統儒家思想的薰陶長大的,古人都講“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是他則是聽了緋嵐一席話,發現這十年的書都白讀了。
兩人合乘一騎剛剛出城,卻已然見着不遠處紅馬白衣,煞是顯眼。走得近了,卻見那人依舊是大明衣冠,脫俗超然。緋嵐瞧得出這人一定大有來頭,看着身衣裝就能認定他一定就是那一隊錦衣衛中的一員,索性跨下馬來翻身墜地。夕子此時也追了上來,馬還未停,緋嵐只匆匆交代了一句:“交給你了!”騰霜便已經跑離了視線。
棗紅駿馬上的人利落的下馬,緩緩向她走來。白皙的膚色帶着些病態的味道,纖細的身形卻略略顯得孱弱,靜靜地走上前來,盯着緋嵐,幽幽地開口道:“你放走了我要抓的犯人。”
“他不是犯人!”
那青年只是冷冷的掃了一眼緋嵐,蒼白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詭辯。”
緋嵐有些緊張的瞪着他,“說話要講證據,你憑什麼說——他是犯人!?他犯了什麼罪?”
“證據?”那人還是沒有表情,亂風吹散了他的髮絲,襯着那沒有血色的面容,眼神依舊渙散而迷離,好像整個世界其實都與他無關,垂下眼,似乎是笑的哼了一聲,嘴角不揚不墜。又走近了幾步,方纔看清了他的容貌——那五官精巧得像雕琢出的人偶一般,美得近乎令人窒息。
“是啊,沒有證據你憑什麼抓——”人字未來得及脫口,寒光閃閃的刀刃已經架到了喉間。連抽刀的殘影都沒有看見,只能怔在原地動彈不得——身手了得,此事果真不假。
“我們錦衣衛,就是證據。”逆轉鋒利的繡春刀,一滴血順着緋嵐的脖子緩緩滑下。就着他寒涼的話鋒,冷酷高傲、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