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希烈和子吟有何高見？”高仙芝端起茶杯，輕籲一口氣。
郭晞沉吟半晌，覺得並無什麼問題，緩緩搖了搖頭。
楊青心中卻記掛着另外一件要命的事，此刻終於有機會問出口了。
“高公，請問我們的盟軍……？”
“他們現下駐紮在碎葉城東北，怎麼？”高仙芝覺得有些奇怪，楊青怎麼首先問他們？要知道，安西軍很多次出戰都會徵調當地諸胡部落的協從軍，但從未指望過靠他們來攻堅，也就是壯壯聲勢、護衛一下糧草輜重罷了。
“他們自成一軍？”
“不錯。胡人與我漢人生活習性大不相同，還是分開成軍較爲妥當。”
楊青有點迷惑，這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啊。原以爲拔汗那、葛邏祿部就算跟安西軍保持一定距離，可起碼也得派個有分量的人入中軍帥帳聽候調遣吧，不說扣爲人質，就從統一行止的角度出發也是有必要的啊。如此鬆散的管理，怪不得葛邏祿部有膽子、也有條件在安西軍背後捅刀子！
楊青閉上眼睛，回憶自己在史書上看到的怛羅斯之戰經過——石國王子忿恨高仙芝殺父滅國，請求大食與周邊諸胡發兵報仇，大食呼羅珊總督阿布派遣齊雅德率四萬精銳、與諸胡十萬餘衆組成聯軍，向安西四鎮步步進逼。高仙芝決定先發制人，率安西主力盡出，意欲突襲來犯之敵，到達怛羅斯城下時，卻發現大食軍已搶先駐紮城內，攻城。五日後，大食援軍趕到，雙方大戰一日。夜間，葛邏祿部叛變，唐軍潰敗。
其中一個細節是，葛邏祿部從背後殺向頂在前面的唐軍營帳時，大食軍的重裝騎兵很快便趕到了陣前，而且直趨安西中軍。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叛變！根本不是什麼葛邏祿見唐軍大勢已去、臨時起意。
事實也證明，怛羅斯之戰後，最大的贏家並不是大食，而是葛邏祿。怛羅斯之戰確實大傷了安西軍元氣，可大食根本就不可能在中亞地區馬上立足，國內倭馬亞王朝的殘餘勢力並未肅清，南部的吐蕃帝國又在虎視眈眈。反倒是葛邏祿，怛羅斯之戰後得到大食的扶持，只用了短短十幾年時間便佔據了碎葉，成爲一時的西域霸主！
不行！雖然現在並不知道葛邏祿是否已與大食完成了勾結，但眼下的形勢太過被動了！這始終是一個炸彈，而且還是不定時的，這個炸彈不解除，安西軍依然難以擺脫怛羅斯之戰失敗的命運！
得想個辦法完全掌握葛邏祿部的一舉一動纔好……
“高公，這葛邏祿部是何人領軍？”
“是他們的葉護首領，謀落乾達。”高仙芝顯然已聽出楊青意有所指，“子吟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楊青撇撇嘴，這胡人的名字真難聽，好好一個部落首領，他們叫夜壺，還有這首領的名字，居然叫沒落欠打！
高仙芝既然問出了口，這事也必須讓他首肯才做得成，楊青原本就沒想瞞着他，只是要找個好點的理由讓高仙芝同意自己去監視葛邏祿。
楊青清清嗓子，小心的開口了：“高公，咱們幾個私下在這裡說幾句話，也沒外人聽了去，末將也就斗膽一番了。”
高仙芝微微點頭，聽楊青繼續往下講：“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說到這裡，楊青有些擔心的瞟了高仙芝一眼，他可記得高仙芝原本是高句麗人，看他神色並無異樣，這纔敢繼續講下去。其實這倒是楊青多心了，高仙芝幼年時就已隨父至龜茲，他從骨子裡就沒認爲過自己是外族人。
“拔汗那與葛邏祿雖歸屬我大唐，但畢竟在本地有多年根基，語言文字、生活習俗、信仰膜拜皆與我大唐子民多不相符。拔汗那被大食軍攻擊日緊，如今卻將主力大軍派出協從高公來北線作戰，想必心中還是頗爲記掛家鄉的，如此軍心有不穩之虞；葛邏祿部如今被吐蕃和大食夾制，日子也不好過，一心想要北拓領地，這就難免與拔汗那有所爭執。這兩軍單獨放在一邊……”
高仙芝眼神一凝：“依子吟高見，該當如何？”
“令其領軍副將入高公帥帳，聽候調遣！二部營帳之中，我等也有必要派遣參軍，互爲溝通！”楊青等的就是這一問。
高仙芝卻臉色微變：“這豈不是質子入朝的做法？”
楊青胸有成竹、侃侃而談：“若說是爲質子，也算得上！不過，高公豈不見我安西參軍也入了對方大帳麼？要說質子，也是互爲人質罷了。”
“可如此一來，擺明了不信任盟軍……”高仙芝還在猶豫，這種做法，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啊。
“高公！”楊青正色道，“互爲質子，只是一介表象而已。楊青心中所慮者，實乃三軍帥令不得統一，不能令行禁止、如使同臂。此乃溝通之良方啊！”
高仙芝沉默半晌，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遠濟，此事就交與你去辦了。”
“高公！”楊青眼見高仙芝同意，乾脆趁熱打鐵，“末將屬下有一得力之人，早年曾往來於西域中原行商，對諸胡部落頗爲熟悉，若高公同意，末將想讓他擔起這個差使，就讓他去……葛邏祿部如何？也好歷練一番。”
高仙芝雖然覺得奇怪，但既然楊青已經開口了，也不便拒絕。這事說白了就是派個人質到盟軍那邊去，也沒指望起個多大作用。
“那就有勞子吟了，你這位下屬是……？”
楊青微微一笑：“他名叫商漢，字甘亭。曾在左武衛任職，僥倖奪得過十六衛演武騎射第二，身手過得去，爲人頗爲機敏。”
高仙芝點點頭，這樣一個人倒沒什麼問題。只是旁邊的郭晞聽到這裡，詫異的看了楊青一眼。
高仙芝長身而起：“好了，諸事已議定。我就不留你們吃飯了，二位將軍請回吧，早作準備，此次必是一場惡仗！高某與遠濟連夜趕赴碎葉，安西軍明日一早拔營，正好爲你健羽衛騰出地方！”
“哈哈哈！多謝高公！”郭楊二人與高仙芝、張濟對視一眼，暢懷大笑。
薩姆韃至東曹的黃沙古道上，一小隊大食商人正打馬狂奔。爲首的名叫阿伊吉，此刻大汗淋漓，滿眼焦慮。
總共才二十餘騎的商隊，相比阿伊吉的身份地位實在太少了，而且看他只帶了十來個人。空馬上馱運貨物的跨籃隨着馬匹的奔跑上下顛簸，想必運載的貨物分量實在有些輕。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期，這樣一小隊商隊敢上路，本身就有幾分怪異。好在路上根本沒什麼行人，否則一定心生疑惑。
阿伊吉卻沒空理會自己的周身破綻，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在十日內趕赴碎葉，與謀落乾達接上頭！
爲此，他精挑細選了自己商隊中最能持久的二十多匹馬，僅帶了十幾個身手不凡的心腹，打定了主意，晝夜不歇！他甚至希望，齊雅德大人擔心的事情能成爲現實，那就是——根本不用到碎葉，在怛羅斯就能遇到謀落乾達的部隊！
天下熙熙，皆爲利往。阿伊吉如此拼命，只爲了齊雅德的一句承諾：“只要你能在十日內見到謀落乾達，把我的意思和我的親筆信件帶給他，今後二十年大食通往蔥嶺的商道，你就是主宰！”
而從契伊利到白水城的黃沙道上，也有一羣正在策馬飛奔的人。不過這邊的人數，可比阿伊吉的商隊多得太多了。
賽義德的三千鐵騎！
大軍過處，捲起滾滾沙塵，綿延數裡，猶如一條肆虐的黃龍，猙獰的翻卷在藥殺水東岸。
阿拉伯馬的耐力與英勇舉世聞名，儘管速度上可能比大宛馬等純血種馬要略遜一籌，但阿拉伯馬令人難以置信的堅韌耐力，還有它們對炎熱嚴寒等惡劣天氣的適應性，足以成爲大食人最好的夥伴和搭檔。這種自幼在沙漠戈壁中生長的馬匹，比大唐的蒙古馬更適應現在的環境。
賽義德並不知道，齊雅德將軍那邊的戰前部署已被完全打亂，他還在忠實的執行着堵截安西軍從怛羅斯退回碎葉的計劃。如果他知道現在安西軍的目標已變成從碎葉城出動搶佔怛羅斯，不知他心裡會如何想——方向上的截然相反，往往意味着事情性質的完全改變。
但賽義德很幸運，他眼中的目標仍然是此戰的關鍵所在，誰先搶佔了怛羅斯，誰就將獲得戰場上的主動，哪怕是暫時的！
天寶十年六月十五，註定了是個不眠之夜。
薩姆韃的旗兵四出，傳達齊雅德的各項最新命令；阿伊吉星夜兼程，要幫齊雅德搭上葛邏祿謀落乾達的線；賽義德和隨後的阿普杜拉大軍急赴怛羅斯，要搶佔這一戰略制高點；齊雅德親率駐紮在薩姆韃的主力，也將在今夜啓程，去拓折城與諸胡聯軍會合；高仙芝連夜奔赴碎葉，要去主持安西軍明早的開拔；郭晞楊青則要趕回健羽衛，率領這支奇兵正式踏上戰場！
楊青與郭晞並肩策馬疾馳，不經意的擡頭一看，原本應是晴朗的月圓之夜，此刻，烏雲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