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來之前,她心裡是有許多事要跟墳墓裡的人交代的。可真等跪到了這兒,卻又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可說的了。
畢竟若是真有神靈,她就算什麼都不說,他也能瞭若指掌。可若是沒有,說了不也是白說?更何況,鐵板釘釘的歷史已經擺在了那裡,自己說什麼也是蒼白無力的。
更甚者,別人有事還能跪求個祖宗保佑什麼的,可是她呢?對每個人的結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麼事是能求的?
“唉,丫頭。”
伴着一聲輕嘆,正茫然着的夏駱凡肩上就多出了一隻手:“我想你的心意皇阿瑪都已經收到了,就別再跪,起來吧。”
“十四。”夏駱凡擡頭,就着他手臂上的力量,有些艱難的站起身。
“腿麻了是不是?”
胤禎下意識的扶住她微微搖晃的身子:“這個地面太冷,你又跪了太久。走,我扶你先回轎子上,再叫盈心給你揉揉,等血脈活動開了就好了。”
“十四,”夏駱凡握住他的手:“在聖祖爺跟太后面前,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好,我知道了。”
胤禎瞭然的點頭:“我保證從此以後不再怨怪任何人,好好吃藥,好好養身體,不會再叫你跟着擔心着急。”
“那就好。”
夏駱凡笑着開始挪步:“這樣我走也走得安心了,往後要有什麼事或者有什麼想吃想玩的,就寫信告訴我。還有,沒事兒就多泡泡溫泉,練練劍什麼的,那樣身體也會好得快點。
還有對福晉對碧染也都多體貼多關心着點兒,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這輩子能有幸結成夫妻的,都不知道是前世修了幾輩子纔有的緣分,要記得好好珍惜。
還有,那個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喝多了傷肝又傷胃,往後你自個也多控制着點兒。還有,現在外頭天寒地……”
“天吶。”
本來還一直靜靜聽她嘮叨的胤禎,突然一聲呻/吟,滿是頭痛的衝着她道:“認識你這麼多年了,今兒個才發現原來你囉嗦起來竟是這麼恐怖。往後可千萬要記得萬萬不能在皇上面前也露出你的這個真面目,否則一定嚇得他再也不敢在你面前出現。”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夏駱凡咬牙,狠狠白他一眼。
“我也是,”胤禎笑嘻嘻的接口:“好心!”
“切,信你纔怪。”
“不信我,信誰?皇上?”胤禎搖頭,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丫頭啊,男人的花言巧語,你可千萬當真不得啊。”
夏駱凡一臉嘲笑:“天下烏鴉一般黑,想必你也是沒少說嘍?”
胤禎沒再接口,靜靜的走了幾步,才道:“一直沒問你,八哥呢,他可還好?”
“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夏駱凡緩緩搖頭:“就那樣吧。”
“蘭暄。”
胤禎的目光突然變得幽深而痛楚:“成王敗寇,自古皆然。八哥身後的勢力,連皇阿瑪都無法容忍,更別提是與他爭鬥多年,你死我活的皇上。
從今往後不管再發生什麼事,誰的結局又如何,那也都是我們打一開始,就都瞭解並願意接受的。你就不要再管再插手,就只好好守着自己的幸福吧。”
“十四。”
夏駱凡的臉色不自覺的蒼白:“其實我一直都想問,如果一開始就有人告訴你最終結局會是如此,那你還會去爭嗎?”
“你知道的,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想過要爭。只是權力的誘/惑實在太大,當你越接近它,就會越被它吸引,越無法自拔。所以我想,就算當時真的有人那麼告訴我,我也還是會選擇拼上一切去賭這一把的。”
夏駱凡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揚眉笑道:“算了,大丈夫生而何歡死又何懼?人生匆匆不過數十寒暑,瘋過,狂過,爭過,賭過,瀟灑過,也總算是不枉來這人世走過一回。”
“哈哈哈哈,”胤禎大笑:“果然,就知道你這丫頭一定會懂。”
“是。”夏駱凡笑着拍拍他的肩:“勝固欣喜,敗亦坦然。拿得起,放得下,纔算是真英雄。”
“人生難得一知己”。胤禎笑:“可惜沒有酒,不然還真該好好喝一回。”
“誰說沒有的?”
夏駱凡狡黠的笑,擡起腿拉着他就往不遠處的馬車跑。
“鬼丫頭,居然還藏着私?”
“誰說是藏着的?”
夏駱凡輕嚷,氣喘微微的衝過去掀了車簾,從座位底下搬出兩隻精緻小巧的酒罈子:“這是我去年叫人釀的葡萄酒,本就是帶來給你的,可誰叫你身體還沒養好來着?”
“得,合着倒是我的不是了?”
胤禎搖頭,笑着從她手中接過一隻,揭了蓋子,湊到脣邊慢慢品了幾口:“果真是好酒,清冽甘爽,入喉綿醇,葡萄的香氣濃郁。”
“你要是喜歡,等身體大好了,我叫人多給你送幾罈子過來。”
胤禎看她將手中餘下的那壇交到了隨侍自己的太監手中,不禁喃喃的問:“這就要走了?以後咱們還能再見嗎?”
“只要你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的活着,還怕咱們沒有再見的時候?”夏駱凡說着,伸雙臂緊緊的擁了擁他:“十四,多多保重,再見。”
“蘭暄!”
悲涼的叫聲,孤絕落寞的身影,在車簾落下的瞬間,統統被隔絕。
夏駱凡的眼淚悄無聲息的跌落,瞬間氾濫成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昨晚她找棋盤時,在他書桌裡發現的字。可是她是真的不知道嗎?在那個漆黑又殘忍的夜晚,她急匆匆奔向他的腳步,在聽到屋子裡的談話後,她心中那團瞬間冷卻下去的火焰……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車輪壓着積雪,咯咯吱吱的在一望無際的純白中緩慢行駛。
夏駱凡在被晃得暈頭轉向,腰痠背痛,全身幾乎都要散架後,終於看見了紫禁城。
弘曆他們自是要先去養心殿跟胤禛交旨,而她則直接回了漪蘭殿。更衣,泡澡,又狠狠睡了一覺兒,人才總算是有了點精神。
“格格。”
畫眉見她起身,便笑着上前,一邊侍候她的穿衣,一邊道:“萬歲爺打發人來說,請格格休息好了,就去養心殿見駕。”
“嗯。”夏駱凡點頭,又問:“什麼時辰了?”
正端着水盆往屋裡走的錦繡,下意識的掃了一眼屋角的自鳴鐘:“回格格,三點半。”
“我睡了這麼久?”夏駱凡摸着肚子道:“難怪會覺着餓了呢。”
“格格這幾日車馬勞頓,晚上睡得又不好,可不是得好好補補眠嘛。”
盈心從外頭帶了幾個捧着食盒的小宮女進門,一邊替她往桌子上擺飯菜,一邊笑:“洗了手,格格也別先梳頭了,先用了午膳再弄吧。”
夏駱凡笑:“甚合吾意。”
看着桌上的飯菜都是平素自己愛吃的,可是拿起筷子,她卻突然就覺着索然無味,食慾盡失。原來飯桌兒上少了那個拼命跟自己搶菜,打筷子架的人,這飯吃起來,也沒那麼香甜了。
心不在焉的拔了半碗飯,她便丟了筷子。最妙的是畫眉她們居然也沒勸,只張羅着侍候她刷牙,漱口,淨面,然後就替她梳妝,挽發,更衣。
看着鏡子裡那個錦衣華服,妝容精緻,美的華麗麗的女人。夏駱凡不禁一邊感嘆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真是至理名言,一邊卻疑惑:“好好的,你們把我弄得跟要上臺參加選美似的幹嘛?這個不是我一貫風格啊?”
“格格,您的一貫風格就是太隨便,太沒危機意識。”
畫眉苦口婆心:“雖然咱們萬歲爺對格格是疼愛非常,如珠如寶。可這並不能讓別人死心,不再紅眉毛綠眼睛,虎視眈眈的盯着咱們萬歲爺啊?
格格您是不知道,就您走的這幾天,這宮裡的女人制造了多少出的偶遇、巧遇、邂逅,那花樣多的,簡直就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夏駱凡好奇:“那皇上可有被誰迷住?”
“要說那還是咱們年妃娘娘高明,自個沒出馬,只派了奶孃嬤嬤抱着八阿哥在萬歲爺面前晃了一回,結果就……”
畫眉是欲言又止,夏駱凡卻沒再追問,只自言自語的道:“要說這八阿哥倒真不愧是年大美人兒生出來的,才這麼小,就可愛的讓人恨不能天天抱在懷裡纔好。只可惜從前生的那個小格格沒了,要不然這長大了,還不知得美的有多禍國殃民呢。”
畫眉搖頭直接無語,還是盈心笑着上前,一邊替她裹好狐裘,一邊道:“格格別在這兒亂想了,萬歲爺哪兒可還等着您呢。”
“噢。”
夏駱凡點頭,回手拍了拍畫眉的肩:“謝謝,你說得對,這個人呢,確實都是食色性物種,要是皇上邋里邋遢的,我想我也不會對他有興趣。”
畫眉盈心相視無語,雙雙石化。
養心殿裡靜悄悄,胤禛並未如往常般端坐在御案後,而是負手立於窗前,不知道正想些什麼,人卻彷彿身陷其中,入迷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