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江千尺浪,入竹萬杆斜”
作爲人類建設的宏偉工程之一,雖然只是季節性的產物,每年都需要重新鋪設一次,
但是層層疊加一直蔓延到青白色的大江中去,重做浮動橋樁的船隻,看起來如同一條探江長龍,橫跨到天邊去,蔚爲壯觀。
而橋樑兩頭,曾經連接的是大唐最鼎盛的輝煌時代的造物之一,號稱十馬並通,往來無暢的東南直道。
看似波幅很小的大江奔流,近看卻是涌流激旋,自有一種把人的靈魂,都抽吸進去的悸動。
踩在粗大圓木支架鋪板而成的橋面上,雖然來自江流中那種激盪和震顫,依舊能夠衝擊到每一個經過上面的人。
兩邊粗繩和立柱聯接成一段段護欄,也只能提供某種聊勝於無的心理安慰作用。
因此,每一個人剛上橋面的人,都不免兩股戰戰,臉色蒼白或是發青,硬着頭皮一步一步往前挪動,但是逐漸習慣了這種振動的波幅和節奏之後,也就沒有什麼了,起碼比起渡船的顛簸,卻又不算什麼了。
每一個過江的人客,都要交五百錢的,牲口和車駕另算價錢,光是每年短短几個月的史鑑,就可以坐收到數十萬緡,更別說因爲橋渡所產生的江市和各種服務需求,所產生的厘金捐稅。
這也是那位淮揚副總管不大的治下地盤,卻可以在水陸養兵治甲,號稱淮南強鎮之一,的重要收入來源和基礎。
在事前準備足夠的水和食物後,因爲各種磕磕絆絆的原因和理由,漫長的渡橋幾乎是花了兩三個時辰才能走完,從走下橋板的那一刻起,就算踏上江南的土地了。
落地之後,臉色發白死死抱着灰熊貓,不敢往兩邊看的抱頭蹲,依舊不肯下來,我也只好由她去了。
雖然是同處一個緯度的江北江南,風物和氣氛上就給人感覺,大不相同了的意味,雖然還是近似的人和事物。
這裡是已經老巢位於建業的江寧軍,下轄的勢力範圍,名義上也是與江都的淮揚副總管,互爲敵對勢力。
但是實際情況就是另一回事了,踩着溼漉漉的沙岸,我們看到的不是盤查森嚴的軍士和營寨,而是一座舟船雲集的江畔集鎮。
隨着第一批人客踏上江南之地。早有各種招攬客商的當地人,蜂擁而至,大聲的兜攬招呼起來。
從遊商小販的香花果子,到酒食宿店車馬行棧各種需求,熱鬧紛繁的讓人很有一種身處太平光景的錯覺。
如果你能忽視橋岸邊上的集鎮外,如同烏鴉一樣黑壓壓盤踞在野地裡,乞食或是等死的江南難民的話。
如果沒有找到足夠數量結伴同行的同夥,這些看起來無助且絕望的可憐人,說不定就會變成落單的旅人,最可怕的噩夢和威脅,對此我早有切身體會了。
作爲亂世最常見的衍生物,他們總是殺也殺不絕的,驅逐也是驅逐不盡的,因此當地的控制者所能做的,就是把他們隔絕在名爲局部秩序的孤島之外。
滿街上持弓跨劍招搖而過的商旅之流,則是最好的寫照和背書。
昔日貫通江橋南北兩岸,客幅雲集攘攘不絕的東南直道,如今只剩下一些連歲月也無法徹底摧毀的殘損基址,埋沒在荒草之中。
只有橋口這些集鎮,在一次次兵火和動亂,因爲某些緣故,於被摧毀和重建的輪迴中,延續了下來。
作爲可以逃避現實的片刻安逸和棲息之地,還是做的不錯的,只要你有足夠的錢財,就可以在這裡尋到絕大多數的東西和享受。
燈紅酒綠夾雜的脂粉氣息,隨着廊下窗前袒露肩臂的女子,大白天就洋溢在空氣中某種靡靡的味道。
“這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所在……”
我對着灰熊貓背上的抱頭蹲道
“只要你稍有動心,就會被拉進去,用你自以爲最享受的方式,令人迷醉、依戀、沉溺其中.直到你身上再也榨取不出任何東西……”
話音未落,我就看到一個幾乎可以稱得上光溜溜的男人,在某種作用力下,從一扇窗戶裡滾了出來。
“真是無情無義……”
罵罵咧咧的重新爬起來後,在一片側目或是習以爲常的神色中,昂首挺胸的揚長而去,彷彿他捂在胯下的,不是一條可有可無的櫝鼻褲,而是披掛齊全的大禮服或是正裝什麼的,
然後就聽頗嗤一聲,從從天而降的一盆髒水,重新將他打回原形,頭頂着幾根菜葉,還有不知名雜物,形同落湯雞的他,於是再也罵不出來,而是在初春江邊微寒的空氣中,哆嗦着狂奔而去。
抱頭蹲卻是噗哧的笑了起來,這讓她過江時的恐水綜合症看起來好了不少。
好在沒有那麼多雜七雜八,亂七八糟東西的正常旅店還是有的,不過檔次就不會高到哪裡去了,最好的上房,也是二樓瓦頂下的幾個小隔間,隔着地板可以聽到底下,大間通鋪的鼾聲如雷和各種稀里嘩啦的動靜。
也不包飯食,飲食用具都要自己攜帶或是外出解決。
因此我偶然要出門,都必須帶着抱頭蹲和灰熊貓,不然什麼時候就可能在這人多手雜的地方,不翼而飛了。
我選中吃飯的地方,是一家緊車馬行的大店,也是經我初步觀察,人員流動性和密集率最大的地方,可以比較清楚的聽到來自各地消息的閒談。
不過,討論最多的是各地災害,以及戰事的消息,其他真真假假繁雜的很,要想從中過濾出有用的東西,委實不易。
這種路邊食店的東西,滋味談不上多好,也就口味重勉強能吃而已。
櫃上稍賣的是十錢一盞的冷酒,也不知道摻了多少水;白切的肉倒是分量頗足,可惜同樣缺油少鹽的味同嚼蠟;自制的臘味則是又老又柴簡直實在和你的牙齒過不起;新鮮果蔬很少,最多的是各種大缸醬菜、除了口味重,別無其他特色。
比起江北相對精緻的口味和風格,卻是大相徑庭。讓我們一時有些不適應。
我讓店家直接下了兩大份湯餅條子,也就是用烤好的大餅,用刀裁成一條條,下在煮好的湯水裡泡糊發脹。
配菜都是店裡買的,半條薰魚,幾根醋芹,一段筍子,二兩帶皮老羊肉,小綽水發豆芽,送一把幹蔥,經過這麼一加工,多少還可以入口了。
佔了一條短案,就可以開動了。
然後我有見到了裸奔兄,他不知道衝那裡尋得一套看起來並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正混在一羣蹲在廊下,埋頭吃店家半賣半送的隔夜殘羹冷言,的苦力腳伕之輩中,看起來發餿的麥飯糊糊,顯然不能影響他的胃口。
連掉落在衣褶縫隙裡的顆粒,都被他一一撿了出來,挑進嘴裡吃掉,然後摸摸半憋的肚子,露出一種愜意的表情。
在一羣因爲過渡透支的勞役,在手臂肩頸有些靜脈曲張暴突的腳伕苦役中,強壯健碩的他,顯得未免有些鶴立雞羣的錯覺,不過顯然這些人都熟識他,並沒有因此表現出過多的異樣。
下等人的用餐時光,似乎格外的短暫就散去了,只留下一個意猶未盡的他,連討了三碗不要錢的麪湯,讓店家表情變得有些不善的他,有些遺憾的摸了摸肚子,
我心中一動,讓人如法炮製了一碗湯餅條子,給他送過去。
就見他楞了一下,毫不猶豫的三下五除二將大碗湯餅掃蕩一空,然後端碗過來致謝
“多謝好意……”
“不用急着謝我,……”
我揮了揮受,又讓人端上一盤白煮的切肉,灑上許多鹽花,推到他面前。
“無功不受綠……”
就見他將手束在胸前,正色道
“不知有何見教……”
“你應該算是當地人士把,”
我又讓人端來半隻風雞。
“我途經此地,正好有一些東西,想詢問一二……”
“客人請問……”
他的表情也略微鬆懈了下來。
然後我就問了了些附近的風土人情,日常情形什麼的。接着上了外面買來的酒之後,他的話匣子也打開了,醉醺醺的說起自身過往
他有名無姓,單叫伯符,倒是與史上那位江東之虎同名。曾是廬州一支義軍的老頭目的養子,因爲被從餓殍中撿回來後,格外能吃體格力氣也異於常人,而被取了這個一個寄予沒要期待的名號。
可惜他既沒有小霸王他爹的家世,也沒有相應的運氣,跟着官軍走南闖北轉戰了不少地方,參加大小數十戰。
除了只得了個兇鳥的名號外,就基本毫無建樹,特別最後幾次老是選錯陣營站錯隊,遇上大崩盤式的敗戰,追隨的老兄弟死傷殆盡,身無分文只逃出條性命來,
然後這幾年滯留在這裡,依靠早年的經驗和本事,給途徑商隊充當臨時的義從,混些進項什麼,過着有錢買歡,無錢賣死力喝粥糊的日子。
或者乾脆去蹭想好的婊子,白吃白喝白睡直到被人丟出來
然後我纔不經意的提起最初的目的。
“南下的路子……”
大吃大嚼的他,停了下來沉思了一下道
“這可不容易……”
他呃了口酒氣,用筷子沾酒在桌面上比劃道
“我跟你說……”
“別看丹徒乃是水路要衝,可是往南邊走卻是不大容易的……”
“往閩中的路子已經斷了,那裡漳泉軍正在攻打候官鎮,去分水嶺的人客都被扣了下來……”
“若是從溧陽走水路去江西道,須得防備蕪湖水寇……”
“自從南朝的荊湖招討行司,大破荊南聯軍於彭澤之後,大量敗卒嘯聚當地,江西水道遂成惡途……”
“當然,你還可以去江陰,買船出海……不過眼下不是好時機,正是逆風之期。”
“。官私船主要都走夷州,或是扶桑,你要是有關係的話……”
我搖搖頭,我要是有這個能耐和人脈,還用得着找你麼。
“若是客人願意的話,其實還有一個選擇,去建業,然後順江而下”
“大江沿岸雖然勢力龐雜,但是各自水上經營,反而無法封鎖大江往來”
“這樣你們可以抵達嶽州,從洞庭轉湘、衡,最後直達五嶺……”
“雖然路子繞的遠些.”
他再次打了個酒咯,然後提起一個空壺在耳邊搖了搖。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的就是嶺外……”
我不動聲色的摸了摸跨在腰間的小弩,又捏了捏有些僵硬的抱頭蹲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這年頭,一意往南邊走,十個有九個,都是與南朝有關的……更別說你這腔子”
“那你爲什麼不去報官……”
我做出一副饒有趣味的樣子繼續問道
“報官與我何益,”
他搖頭患腦的笑了起來。
“南朝一直在攻略江南之地,沿海官民豪強,不知道多少勾連……”
“東南諸軍一面力拒,一面有暗中往來,仰仗甚多,”
“這些年南去嶺外的人,不勝其數,那裡管得過來……”
“我舉告上去,平白不得好的說,誰知道就莫名其妙煩了那家的忌諱……”
說到這裡,他似乎想起什麼不好的東西和某種慘痛的過往一般,皺起眉頭連灌了好幾口。
且勿論他所言的真實性如何,光是言談中體現出來的這份見識和閱歷,就讓人刮目相看了。直到我這頓的額外付出了。
我思慮再三,還是下定決心,
“我想僱一個嚮導兼扈從……”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
“就不知,作價幾何……”
“萬事好說……”
他剛露出一種驚喜的表情和聲音,然後就佟的一聲栽倒在案板上。
抱頭蹲看了看我用眼色交換着示意,是否要乘機把他弄到沒人的地方去,解決掉什麼的。
兩天之後,
“這就是去建業的便船……”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一艘裝扮的花花綠綠的大船,以及站在船邊像我們熱情招手的伯符,忍不住罵了聲你妹啊……這算是天然呆還是腹黑啊,居然給我們找了這麼一艘船
因爲,我殘存的記憶告訴我,這是一艘花船,或者說是流動的妓寨,
因爲就算是這亂世中皮肉生意,也有自己的規則和勢力範圍,因此也不缺乏相對慘烈的矛盾和競爭,而失足女性的來源,又遠超出這些的範圍,因此好些沒有足夠背景和靠山,或是實力有限的類似團伙,沒法在陸地上立足,所以只能定期往來水道總,做些流動客人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