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這裡永遠是莊嚴的肅靜,那個帝國的主宰者,此時,正坐在專屬於他的龍椅之上。他依然是那個能在這片土地上呼風喚雨,擁有無上權利的王,只是,王不是神,亦是由一身血肉組成的凡人,之所以區分於一般凡人,只是他的稱謂前面多了一些修飾而已。不過,即使修飾再多,他還是免不了世俗的人情世故,免不了世俗的七情六慾,一如他現在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濃濃的愁色。
世間皆道“少年不知愁滋味”,難道這“愁”真的會隨着年齡的增長也不斷的擠壓積累麼?
登基前,他爲皇位而愁;稱帝后,他爲疆土穩定而愁,爲皇子臣子間的密謀而愁;現在他又要爲席心緲的事犯難。
一想到那個倨傲的身影,齊帝臉上一片肅然,看着龍案前的棋盤,上面的黑白棋子早已混成一團,似是被人震混亂的。
眸光微閃,似是陷入了回憶……
一個時辰前
“你贏了。”看着棋盤上黑白對峙的棋局,齊帝瞭然於心:勝負已分。這局隨看上去自己是勝券在握,可是對方的心思縝密早已部好陷阱,多方威脅,只要他稍一做出動作,都會導致全軍覆沒。收了手中的棋子,齊帝看着對面的自己的老七,面露讚賞。
“是兒臣僥倖,父皇棋藝,兒臣自嘆不如。”齊澈馬上起身作揖道,眉眼含笑,態度謙恭。
“哈哈哈,老七,你不必自謙,你的棋藝朕早就耳聞了,孺子可教!”齊帝哈哈一笑,點頭稱讚着,“說吧,你來這裡究竟有什麼事?一大早的跑來御書房朕可不相信你只是爲了找朕賽上一盤棋。”
“嘭!”
“老七,你這是做什麼?”齊帝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有着不解。
“兒臣懇請父皇饒恕席心緲的不敬之罪。”擡頭看着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那是他的父皇,齊澈面露懇切,說着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
“老七,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驟冷下去的語調也給御書房的氣氛染上一層寒意。
“兒臣知道,父皇,兒臣也聽得那日席心緲闖宮之事,父皇一氣之下將她壓入大牢,只是父皇,這也許只是她的無心之失,聽說那日是一直撫養她長大的婆婆去世了,她纔有那番言論。大牢向來溼冷至極,想必這她在裡面也會反省思過,不如……”
“嘭!”齊帝怒拍案桌,將上面的棋局打亂,亦將齊澈的話生生打斷。
“混賬!”齊帝大喝着站起,直指着那個處處爲他人辯護的兒子,“‘無心之失’?天下間誰會‘無心之失’的說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話來!天子聖威,豈是她一個小小的臣女可以頂撞的!就算那日事出有因也是抵消不了席心緲犯下的滔天大罪。血洗皇宮,你以爲這四個字她是隨便說說的麼?你休得再言,不然朕連你一起治罪!跪安吧。”
一甩寬大的袖口,因着主人此刻的怒氣似有一陣強風被帶出,刮在齊澈已有些僵硬的臉上,之後便轉身不再看他。
晌久,就在齊帝以爲齊澈已經出去的時候卻被一道迅速閃過的光影驚得警覺回身。
看得眼前此景不由得震驚吼道:“老七,你這是做什麼?快給朕放下劍!”可是持劍以自刎姿勢站定的男子宛若未覺,尚方寶劍尖利的劍刃緊貼他的脖子處的雪白肌膚,裡面細微的血管在劍刃的抵制下清晰可見。
這一刻,氣氛緊張的令人窒息。
“父皇,就當兒臣求您,這次就赦免席心緲一次吧。”
“逆子,逆子啊!這個席心緲究竟有什麼能耐,居然能讓朕一直看好的兒子爲她出面求情,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像是支撐不住的以手撐在案桌上,胸膛微微起伏,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父皇!”齊澈再次跪在自己一直敬仰的齊帝面前,手下的力道更是增加了幾分,頸間的劍刃順勢貼近,“嘀---”一滴血珠在劍尖凝聚落下,越滴越多,像血蓮,更似淚。
齊澈的面色已微微泛白,失血的蒼白,凝着齊帝,吐出的話在充斥着血腥的空氣裡有着駭人的冷靜。
“父皇,就算不看兒臣的面子,您也要顧慮席將軍的勢力啊,若是席將軍的分量不夠,那血谷呢?那個水冽寒,您難道不忌憚嗎?處置席心緲一人事小,但是由此引發的不可估量的後果卻是巨大啊。您壽宴那日,血谷谷主親自賀壽,以他與席心緲之間的關係,會坐視不理嗎?萬望三思啊,父皇!”
……
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除了那聲聲滴落的血珠之外。不算濃重的血腥味飄散在御書房裡,揚揚抑抑,在沉默的父子間徘徊不去。
“你下去吧。”彷彿有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那位站着的君主緩緩擺了擺手,聲音裡有着說不出的疲憊,看上去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齊澈放下劍,深深凝望,最後磕了一個頭,無言退出。
偌大的御書房,只剩那個沉思且疲憊的帝王,只是這個亦爲帝亦爲父的男子,不知道剛剛退下的老七,在路上又被他的母妃一頓喝斥,那一巴掌,打進了齊澈的心裡,以後,它只會用苦澀澆灌……
…………
“咚-咚-咚”思緒被敲門聲拉回,齊帝收起了剛剛的迷惘,此刻,他是君臨天下的帝王。
“皇上,席小姐帶到了。”門外,許常德輕聲恭敬道。
“宣吧。”
門外無聲。
“吱----”
輕微的腳步走進聲音,然後,無聲,靜謐。
“你下去吧。”淡淡吩咐着,他需要跟她單獨談談,單獨的好好談談。
“是。”若有所思的看了身邊的白衣女子一眼,感覺不出她的敵意,加上御書房中有暗衛隱身保護,應該不會有事,許常德垂首退出。
……
齊帝見下面的席心緲遲遲不開口,瞧她的樣子,不是好像,是根本就沒有知錯的意思,不由得心裡一陣窩火。又想起剛剛的一幕,硬是將氣生生憋了下來,眼下就暫且委屈自己對她的無禮視而不見吧。
只期望這位帝王不要氣壞了自己纔好。
調整好呼吸後,他勉強以一個算是平靜的語氣問道:“你可知朕今日爲何宣你至此?”
“不知。”
“那你可知前日朕爲何宣你進宮?”
“不知。”
“啪!”一掌擊下,案桌上的物品都爲之一震,“席心緲,你當真以爲朕不敢辦你嗎!”努力壓制的怒氣又有了爆發的跡象,齊帝瞪大了眼,怒視着那在他眼裡傲慢之極的女子。
“皇上,我的確不知,你要我如何答起?還是說就憑一個我丟了多日的玉佩,你就要定我的罪?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是有心之人尋得玉佩將罪名栽贓於我?”從一開始就表情淡淡的席心緲此刻也難得的爲自己辯護看幾句,因爲她知道,此刻,不宜逞強。
“你是說那個玉佩是你丟了的?”齊帝從剛剛的那番話裡抓出了關鍵,冷睥着遠處站着的女子,微眯眼眸,像是在探究這句話的真假。
“是,那日我入宮陪華陽公主討論壽宴事宜,回到府裡後就發現玉佩不見了,尋了多處竟毫無結果,直至皇上下令,一幫禁衛軍闖入我席府,向我展示那塊遺失的玉佩,說要將我帶人宮中,我雖心有疑慮但還是依言進宮,心想着也許找份答案。可誰知疑惑未解竟是傳來婆婆暴斃的噩耗,心緲自幼無娘,由婆婆親身撫養,此番恩德心緲怎敢忘!所以此消息傳來心緲便不管不顧宮中嚴律出宮。”
“你要朕如何相信玉佩是你丟的?”
“我的確沒有證據,皇上,你心中早有定論,何必問我。”似乎是懶得解釋,清者自清,解釋也是枉然。
直直的望進席心緲黑的絢麗的雙眸,裡面清澈如昔,沒有任何的波動或是異常。感受着她眼裡的坦然,齊帝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恢復了以往的高深。
“暫且當你說的遺失玉佩一事是真的,不過---”齊帝話鋒一轉,語氣瞬間凌厲起來,“那日你在這皇宮之內說的大逆不道之話容不得你抵賴吧,如此忤逆之人朕有生之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還是一個臣子之女!你可知罪,席心緲!”
“心緲知罪,不過心緲懇請皇上將心緲的共犯連同心緲一起治罪。”
“哦?”詫異於席心緲一百八十度的突然轉變,齊帝狐疑的盯着她,順着她的話講下去,“你還有共犯?是誰?”
“心緲的共犯就是血谷谷主,”不顧齊帝瞬間一震的驚愕繼續說道:“還有當今的聖上。”平地驚雷,語不驚人死不休。
“席心緲你放肆!”齊帝的表情從開始沒反應過來的呆愣到明白後的甚怒,大喝着幾乎是從龍椅上跳起,詆譭天子,她有幾個腦袋掉?!
“皇上容稟。敢問皇上,本國明治先帝是否曾對天下說過‘百行孝爲先’,講求‘崇孝’?”
“是又如何?明治先帝的訓言一直被列入祖訓中,後世子孫更是要謹遵恪守。”
“那就對了,皇上也要一同治罪。”搶先在齊帝暴怒前道:“心緲那日強行離宮只因是婆婆暴斃,心緲自幼由婆婆撫養長大,婆婆含辛茹苦的將心緲拉扯大,如今心緲還沒有好好的侍奉她老人家就駕鶴西去,試問皇上,這份悔恨,這份遺憾,心緲怎麼會顧及宮裡的條條戒律?心緲沒有娘,小時只是席府中的打砸丫頭,過的是三餐不濟的日子,婆婆於我而言,是母亦是父,這份恩情,心緲雖九死亦不足報答也。”
看着齊帝稍稍緩和下來的臉色後,席心緲微微一頓,繼續道:
“如今,心緲還沒有好好向婆婆敬敬孝心就永遠了失去了報答的機會,‘子欲養而親不在’,人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心緲只是想在婆婆走後親自送她一程,不料卻被宮內禁衛軍擋下,試問焦急如心緲怎麼不會氣急敗壞,對侍衛大打出手?那時真的是刻不容緩啊!纔會有了那番的氣話,心緲挑釁皇家威嚴,大罪一條。血谷谷主知情包庇,亦是有罪。但是皇上明知有”孝親“祖訓卻阻攔心緲實施孝事,亦是違背了祖訓,是爲大不敬。以上三人,藐視皇威,無視祖宗宗法,罪無可恕!心緲懇請,求皇上將此不忠不孝的罪人處以重刑,以正*法紀!”
鏗鏘有力的話飄蕩在這個本事靜謐的皇家書房,席心緲一臉激揚的結束了她的演講,不再發話,似乎真的在等待齊帝的處罰。
……
不過這下可真是安靜下來了。
齊帝神色複雜的瞅着眼前剛剛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女子,又想氣又想笑,弄到最後竟是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席心緲,倒真是不好惹的角色啊!說她狂妄吧,她又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說她老實吧,其實又很陰險的將他拖下水,而且還安了一個莫大的罪名,一個他絕對不敢犯也絕對承擔不起的罪名。
這下好了,本來是他想着怎麼罰她的,怎麼淪落到現在他怎麼處罰自己了?被她那麼一說,且不論其中被她故意誇大的成分存在,卻也不是毫無道理。若真按她的話想下來,三個人都是有些罪責的。可問題是她將他的“罪行”渲染的如此之大,並將他們三人綁在一起,還極力的自請重刑,若他答應了,自己也是免不了受罰,若不答應,那就是三人都沒事。一榮俱榮,一損皆損,好心計啊!
從來只有不對的百姓,犯錯的臣子,哪裡有聽說過失誤的君王?一個國家的主宰者,允許他出現絲毫的誤差嗎!一個君王,因爲這個稱謂所賦予的含義,是不允許錯誤的,他們的人生,永遠是“聖明”“英明”來陪伴他們的,所以,只有“對的不夠”,沒有“錯的徹底”!哪怕,他真的錯了!!
齊帝回到龍椅上坐下,揉了揉額角,那裡似乎有些發疼,一雙犀利的瞳仁牢牢的鎖定場下的席心緲:不卑不亢的傲然挺立,黑髮白衣,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素服,想必凌肅那時帶她走時她還在守孝吧。又想起先帝的訓言,不免有些惻隱。
其實他還有着另外的顧慮啊,那個血谷谷主,那個祖訓中早已言明不得冒犯分毫的男子,纔是他遲遲沒有將席心緲就地處決的最關鍵的原因啊!他可以下令斬殺天下人卻惟獨不可以得罪血谷,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任何人或事,只要跟血谷搭上了邊,都足以叫他打起十二萬分的謹慎。
席心緲硬闖出宮,更是背上數條人命,可血谷的人也將她保護在羽翼之下,他們之間的關係絕對非比尋常。所以這次他才猶豫再三,瞻前顧後,只因那個不可違抗的祖訓與血谷擁有的可怖背後勢力!
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手的,存在的重重微妙關係,其中的利害豈是處決一個人就能迎刃而解的?先祖創下的偉業豈能在他手中斷流!絕對不允許!所以,就算老七不以死相逼爲席心緲求情,就算席心緲犯下滔天大禍卻不是到了他絕對不能容忍的極限,那麼,他也只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席心緲知道齊帝在想着其中的利害關係,也看出了他的猶豫,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裡等待着他的最終決定。剛剛的一番話,她在賭,賭命。拉上血谷谷主和一個君王,她不相信他會不明白,而且看着他的神色,席心緲知道:她---贏了。
一聲深長且濃厚的嘆息響起,“罷了罷了,朕承認你的話對朕很有震懾效果,你贏了。”像是使勁了所有的力氣說出這些喪氣話。誰能想到:一個國家的王,竟也有向一個女子服輸的時候?可是在那個特立獨行的席心緲身上,好像也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心緲惶恐。”
“別惶恐了,”齊帝不買賬的擺擺手,“朕實在看不出你哪裡惶恐了,有誰是惶恐的稱朕一口一個‘你’,自稱是‘我’的?若我朝臣子都是像你這樣的‘惶恐法’,朕這個君主還有什麼臉面去見齊國的列祖列宗?”
齊帝略有不滿意的哼哼,只是那危急早在兩人言談間無形化解,好像一切又恢復到了之前的樣子,只是,畢竟還是有些不同了吧……
皇宮那片寬闊的白色廣場上,那抹白因着那如瀑的黑髮而醒目,席心緲擡手放至前額擋住已有些猛烈的日光,望着天,蔚藍的天際讓人熟悉,只是,不知道這裡的雲與那裡的是不是一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