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朴子剛推門走進院子,便看到身穿宮衣的姚惜水殺氣凌厲的站在院中,短劍也從寬大的衣袖中露出一角。
他嚇了一跳,忙將院門掩上,問道:“姚姑娘怎麼都不派人招呼一聲,就直接闖進我這崇福觀來了?”
姚惜水翻手握住短劍,盯住雲朴子質問道:“如何叫我相信,你不是敘州的密諜?”
“……”雲朴子愣怔了半晌,才驚疑不定的盯住姚惜水,問道,“姚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見雲朴子的神色不似作僞,姚惜水收起手裡的袖劍,便要推開院門離開崇福觀,彷彿她潛進來,只爲莫名其妙的問這句話似的。
雲朴子也是來了脾氣,雪白的長眉氣得跳動,攔住姚惜水,質問道:“姚姑娘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真視我這崇福觀如無人之地啊——姚姑娘今日倘若不說清楚,不給老道一個交待,那以後要再踏進崇福觀,也不要怪老道我翻臉不認人!”
“你確不知我剛纔在城中遇到誰?”姚惜水問道。
雲朴子狐疑打量了姚惜水片晌,問道:“要是尋常人不至於叫姚姑娘如此反常,莫不是韓謙就在金陵?”
姚惜水愣怔片晌,要不是雲朴子的樣子絕不似作僞,她都懷疑雲朴子在演戲,說道:“不錯,韓謙不僅就在金陵,還威脅要從我們這裡拿到太后的手詔,以便他能率敘州水營東進。”
雲朴子似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過了好半晌才遲疑問道:“敘州就三四千人馬,他即便能拿到太后的手詔,但戰後他有什麼自信不退回敘州去?莫非他已經查出你兄妹的身世,要挾你兄妹與他共進退?”
“他或許還沒有查出我兄妹二人的身世,但已經知道我兄與我們暗中聯絡。”姚惜水說道。
“這點我倒不意外,”雲朴子捋着白鬚,說道,“你總以爲你們做得足夠隱蔽,但你想想韓謙創建秘曹左司、縉雲樓,是如何蒐集情報及分析情報的。你此時甚至連金陵城裡到底有多少人手是敘州暗中潛伏的都不清楚,你以爲百般算計才使得李知誥能統領淮北的禁軍,真就沒有一點破綻落在韓謙的眼底?”
“那雲道長,你來說說,我們可能會在什麼地方露出破綻?”姚惜水問道。
雲朴子豈能不明白姚惜水問這話猶有試探之意,不悅的看了她一眼,說道:“姚姑娘,我說一句你與呂輕俠不愛聽的,這世道完全憑藉陰謀是成不了事的,要不然的話,前朝也不會覆滅了。倘若你與呂輕俠不信老道我能守住秘密,你叫呂輕俠送一壺醉春釀過來便是。”
姚惜水被雲朴子戳穿算計,卻也沒有什麼心理障礙,繼續問道:“長信宮那位最近有什麼動作?”
“李後與黃妃都生下子嗣,再加上蜀軍在婺川輕動兵釁,長信宮則更加被邊緣化了,至於清陽郡主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有什麼其他的打算,恕老道不便多說。她畢竟也是老道的故人之後。老道前些年都留在茅山修身養性,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壞你們的事,而即便黔陽侯曾百般看我不起,但這次他與你們謀事,你們如何決定是你們與黔陽侯的事情,老道我都不會無故壞他與你們的事——這麼說,想來你們也應該能理解老道我。”雲朴子說罷這話便閉口不言,擺出一副身爲政治掮客的高度自覺及高尚情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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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磯外的河面上,一艘烏篷船晃晃悠悠的從河口方向駛來。
月光照在河面,水光潾潾。
韓謙坐在船頭看着岸邊的皚皚積雪。
奚荏坐在他的身側,說道:“你一下子捅出的信息量太大、太驚人,即便不提李知誥與姚惜水兄妹二人的身世,呂輕俠、姚惜水也絕沒有想到過會有這麼多的秘密都落在你的眼底。換作我是她們,這時候沒有亂了陣腳已經算極鎮定了,但怎麼也要多方驗證過,甚至還要派人渡江去見李知誥,才能做最後的決定——恐怕是今夜給不了明確的答覆啊?”
“呂輕俠這輩子都沉溺在陰謀算計之中,只要幫她將邏輯理順了就成,”韓謙說道,“會發現此時與我合作,是最好的選擇。”
奚荏猶不信這事真能如此篤定,說道:“我看那個姚惜水對你的警惕極爲執着,而她的心思或比呂輕俠這些人更爲偏執、更爲多疑,實在更爲難搞啊;何況你今天給她的震懾,也實在太深了,我倒擔心你稍稍過了一些。”
“分寸是沒那麼容易把握,”韓謙笑道,“不過,你說姚惜水這些年謀成過什麼事?她決定不了什麼。”
奚荏問道:“要不是今夜等不到太后手詔,你再派人過去聯絡,那之前裝出來的唬人氣勢,不是一下子都戳破掉了?”
“要不要我打個賭?”韓謙問道。
“我纔不跟你打賭。”奚荏橫了韓謙一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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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磯南側有條橫河往東岔過去,有一艘畫舫停泊在這條橫河的北岸。
這時候有道黑影縱身跳上船首,單膝跪下,稟道:“有船從河口駛入雁蕩磯,船尾兩人搖櫓,船首坐兩人,西岸有對方十數暗哨潛伏,上游有兩艘艄舟頗爲可疑,但東岸沒有發現對方有部署人手……”
畫舫雕窗貼滿黑布,外面看不出什麼,但船艙裡巨燭燃燒,亮如白晝。
“雲朴子的話是沒有破綻,但並不足信。”
姚惜水站在呂輕俠身後,這時候猶堅持己見。
看似此時選擇與敘州合作,是最佳的選擇,但韓謙太過心機陰沉,姚惜水怎麼不敢忘卻與虎謀皮的後患。
事情到這一步,那麼多她們自以爲不會外泄的秘密竟然都暴露在敘州的眼裡,那她兄妹二人的身世之秘,確定真就是她們所以爲的那般瞞過所有人了嗎,沒有叫韓謙有一絲絲的起疑?
以往她是沒有這方面的擔憂,但經歷今天的事情後,她的信心動搖了。
韓謙的算計實在是陰沉得令她們難以想象。
而這又直接決定了她們接下來要做的選擇。
倘若韓謙不知她兄妹二人的身世之秘,或許與其合作,不失爲好的選擇。
不過,韓謙倘若實際已經知曉她們暗中經營這麼多年的根本目的是什麼,也早知道雙方終究有一天會徹底的撕破臉,那誰知道在韓謙的這次算謀之中,是不是隱藏更深的、針對她們的意圖?
就像在今天之前,誰能想到文瑞臨竟然會是樑國密間,誰能想到韓謙又早就洞悉其秘,只是隱而不發,一直暗中在等待這樣的機會?
天下還有幾人能謀算過韓謙?
與其找韓謙合作,姚惜水更主張持太后手詔去找溧陽侯楊恩、沈漾,說服他們採納另外一種即便是要付了一定慘重代價也要將敘州排斥在外、以緩解當前危局的方案。
韓謙要回敘州,就任他回去好了。
“雲朴子不會有問題,要不然他當初也不會主動走進知誥的宅子。而韓謙算計之深,定會防備我們繞過他去聯絡沈漾、楊恩——長春宮裡的事,很可能是韓鈞身上露出馬腳,而知誥那邊,我們在他統領北岸禁軍這事上,做的手腳也確實略多了一些,難免會被韓謙看出破綻,”呂輕俠輕聲說道,“再說,韓謙是一個心機陰狠之人,他既然能坐看數萬水師覆滅於洪澤浦,今天他得不到太后手詔,誰知道他會將局勢攪爛成什麼樣?現在他既然迫不及待想重回中樞,形勢總是對我們有利的……”
聽呂輕俠這麼說,姚惜水也不好再勸。
既然她都認定韓謙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倘若韓謙真知道她兄妹的身世之密,這次將敘州及韓謙排斥在外,誰知道他會利用這事做什麼?
或許叫韓謙再回中樞,也是一種選擇,畢竟太后是她們手裡的籌碼,就憑着這點,她們已經佔有足夠的優勢了。
“我們去見韓謙。”呂輕俠跟春十三娘說道,讓她吩咐船工駛船往雁蕩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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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謙卓立船首,看着畫舫漸行漸近。
這時候畫舫的遮窗簾子揭開,燭光大盛,又有數盞燈籠挑出,與月光一起照在船首的宮裝麗人身上。
呂輕俠怎麼着都是一個不會低於五十歲的老婦人,但她此時身着綠色綿披,在月色之下,卻如三旬妙齡美婦,款款站在船首。
這還是韓謙第一次看呂輕俠常年遮在黑紗之下的真面目,也禁不住微微一怔。
“皇太后詔曰:陛下年輕氣盛,受奸佞矇蔽,輕師妄動,致左右五牙軍蒙受重難、死亡慘重、車船覆沒一盡,京師無以爲屏、十萬禁師孤懸江北,有傾巢之危。黔陽侯韓謙足智多謀,屢拯家國於危難之間,甚得哀家信任,故特賜此詔,着黔陽侯韓謙招募將勇、率敘州兵馬戰船東進江淮抵禦敵寇,以爲大楚藩屏。欽此。”
春十三娘從踏板走過船,將太后手詔出示給韓謙。
馮翊接過手詔,爲防止呂輕俠她們在太后手詔上做手腳,他拿出之前敘州收接到的舊詔,認真比對過一番後,跟韓謙說道:“確是太后親筆所書,印信也都無誤。”
“親筆所書,印信無誤,也可以不認的,”韓謙微微一笑,朝呂輕俠拱拱手說道,“今後大家同在太后鳳駕之前效力,理應摒棄前嫌、戮力同心,但我這人生性多疑,不得不防備呂夫人留有後手。而敘州即便持有太后手詔,卻無傳詔之人,終究難以取信於朝野臣民,只能請十三娘留在我身邊做幾天客。”
“……”春十三娘微微一怔,沒想到她登船過來送詔書,卻要被韓謙扣押下來充當人質,秀眸怒瞪,便要出聲喝斥。
“十三娘,那你便在韓侯爺身邊伺候幾天吧。”呂輕俠淡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