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從高紹手裡收回紙條,慢條理絲的將巴掌大的紙條一點點的撕碎,但臉色已經冰寒。
薛若谷更覺尷尬,他不明所以,還以爲韓道勳等人這是爲楊再立、向建龍、洗真、馮昌裕四人避而不迎的踞傲姿態而震怒異常。
薛若谷雖爲主簿,但在敘州消息閉塞。
以往出仕敘州這鳥不拉屎的官員,通常都是失勢失意者。
像王庾,即便身爲刺史,身邊僅有兩名老僕、兩名家兵伺候,死了差點連屍骸都歸不了鄉。
韓道勳這次出仕敘州,架勢就完全不同。
即便韓謙中途繼續命令相當一部分健銳潛行山野,但三艘船老老小小加起來有六十人,其中有近四十人皆是孔武有力、兵甲俱全的健銳,也足夠襯托出新任刺史的威風來。
見韓道勳臉色陰沉,薛若谷以爲他氣惱地方官吏的怠慢,也實在再正常不過。
倒是周幼蕊暗暗覺察出一絲不對勁,畢竟她跟隨韓道勳、韓謙父子回敘州,同船有七八天,從韓道勳、韓謙的話語裡,知道他們對敘州的狀況有着清醒的認識。
要僅僅是楊再立等官員避而不見,應該不至於令韓道勳及他身邊最嫡系的幾人,一下子變成如臨大敵的樣子。
“奴婢也該回樂營公廳銷假,多謝大人一路照拂。”周幼蕊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只是感覺到氣氛有着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想着已經到黔陽了,她也該知情識趣的先告辭離開。
“初到敘州,我夜裡會在宅子裡擺下宴席洗塵,還請周姑娘不要覺得煩累,到公廳銷假後記得過來飲一杯水酒。”韓道勳跟周幼蕊說道。
周幼蕊微微一怔,似乎覺得有些不合適,待要謝辭,卻聽到韓謙站在一旁跟他父親笑道:“爹爹,還要堅持進城嗎?”
“要是他們故意擺下空城陣,我卻嚇得不敢進城,豈非要惹天下人笑掉大牙?”韓道勳哂然一笑。
周幼蕊心神一凜,暗感韓道勳、韓謙父子這麼說,意味着他們認定黔陽城內殺機四伏啊。
周幼蕊朝韓道勳斂身施了一禮,說道:“宴酒酬唱乃奴婢本分,奴婢先回公廳,再去拜見大人。”她便拿着換洗裙裳的包裹,先下船進城去了。
不明所以的薛若谷,派一名老卒跑去城門處,將值守的州營小校喚過來。
州營小校還不敢給新任刺史臉色看,一邊截住城門附近的幾輛馬車進行徵用,一邊帶上十數兵卒,趕過來幫着將箱籠等物卸下船裝車。
韓謙看到三十多名打赤膊的縴夫還守在碼頭前,低聲吩咐範錫程道:“你去跟馮宣說,讓他跟我們進城裡領賞錢。”
馮宣雖然也是馮姓,但跟黔陽縣令馮昌裕卻非一支,而他跟馮、楊、洗、向四家應該沒有直接的勾結。
要不然的話,旁人也不需要在他所帶的縴夫隊伍裡,額外再安插探子盯着他們了。
不過,馮宣所帶的縴夫裡,有兩名別人塞進來的探子,馮宣也不可能不知情。
四家都將眷屬都從城裡撤了出去,黔陽城裡殺機四伏,韓謙還不知道對方到底有什麼圖謀,但他父親不畏殺機,堅持要進城,他便想着讓馮宣跟他們進城領賞錢,也是要進一步試探馮宣這人到底知道多少。
範錫程跳下船去找馮宣說話,馮宣詫異的往這邊看了兩眼,有些困惑,但也沒有提出抗議,而是帶上幾人幫着一起將箱籠等物裝上馬車,往城裡走去。
黔陽城六百步見方,騎快馬繞城一週,都不需要一盞茶的工夫,城池實在不大,但州縣衙門、六曹判司、樂營公廳以及茶樓酒肆、街市花巷卻是一應俱全。
歷任刺吏所住的芙蓉園,乃是州衙後宅,乃是前朝初年所建,經前朝十數任刺史居住期間修繕、擴建,此時已是一座佔地六畝大小、頗具江南水鄉風情的園子,房屋皆青磚黛瓦,與當地的幹欄式民居迥然不同,也有高大的院牆,與外面的街巷隔開。
走入芙蓉園,要不是敘州實在荒僻,又殺機四伏,韓謙都想賴在這裡不回金陵了。
園子裡屋舍衆多,鱗次櫛比,有十數間院落,不僅能叫範錫程等人攜家小住進去,還能騰出不少房間,給左司斥候以及楊欽所帶的人馬臨時居住。
衆人走進芙蓉園,韓周氏、晴雲、趙庭兒帶着女眷,忙前忙後清理宅院,還要手忙腳亂的準備夜裡的宴席——她們都不知道爲何非要趕在今日、大家都忙得人仰馬翻之際,大肆宴請。
林靖宗、郭奴兒兩人則帶着家兵及集中起來的左司斥候,盯着院子內外的動靜。
除了薛若谷外,也並非沒有其他官員留在城裡。
這些官員絕大多數都是史部銓選過來的,多爲中低高級佐吏,他們不以爲韓道勳過來能攪動什麼,也不覺得被貶到這鳥不拉屎地方任職的韓道勳能帶給他們。
他們不想得罪四姓,遂沒有與薛若谷一起去州界迎接,但新任刺史已經住進官署府邸,他們卻還是要過來拜見的。
韓道勳要在西院應付薛若谷等官員,韓謙讓範錫程將馮宣帶到東院來見他。
馮宣走進廳室,看到刺史公子韓謙坐在八仙桌旁,桌旁擺放十數串銅錢,還真以爲約定的工錢之外,額外還有賞錢,待要謝恩,卻見刺史公子韓謙眼瞳精芒閃爍,再看站在韓謙身側的趙無忌、高紹、田城、楊欽等人也是殺氣騰騰,將手按在腰間的刀柄或弓臂上,直覺一股寒氣從尾椎直竄上來。
“……”馮宣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微微退後一步,像只掉入陷阱裡的野獸,警惕而微帶躁怒的盯着衆人。
“你知不知道夥同他人,謀刺新任刺史,乃是滅族之罪?”馮宣沒有攜帶兵刃進府,韓謙沒有急着將他捆綁起來,而是盯住他的眼睛,陰惻惻的問道。
“馮宣不知道少主在說什麼。”韓道勳以後是全敘州的父母官,馮宣對韓謙自然也是尊稱“少主”。
“楊再立、向建龍、洗真、馮昌裕四人不在城中拜見我父親,昨夜還將眷屬撤出城去,你當真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韓謙問道。
從進州界到黔陽城外靠岸停泊,再到進駐芙蓉園,都未見楊再立、向建龍、洗真、馮昌裕四人露面,也沒有四姓大族出生的土官出現,馮宣還以爲四姓大族是要給新任刺史下馬威,但沒有想到四姓大族竟然昨日將家小眷屬都撤出城去。
馮宣再傻也知道城內將生大變,而且韓謙懷疑他跟四姓有勾結。
他此時要是不能解釋清楚,韓道勳、韓謙父子能不能活過四姓大族佈下的殺局另說,他肯定不要想能活着的走出芙蓉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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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寶、奚成,乃是馮昌裕之子、司法參軍馮瑾塞硬過來的,”馮宣見韓謙竟然剛到黔陽城,就已經將城裡的一切都摸清楚的,但也能想明白他爲什麼會被扣押下來,“不管守在江灘前的哪一夥縴夫,被少主你們僱傭,都要將這兩人帶上。所有行走巫水、沅水的梢工、縴夫,都不敢輕易得罪馮昌裕、馮瑾父子,但除此之外,馮宣並不知道他們有要謀害刺史大人之意。”
“我怎麼證明你沒有謀害我父之心,而放過你一馬?”韓謙陰沉着臉,盯住馮宣的眼睛問道。
“不知少主想要馮宣如何證明自己?”馮宣問道。
韓謙揮了揮手,馮宣就見高寶、奚成二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韓謙的人捉住,竟然被五花大綁的押進來,嘴裡還被綁入一隻鏤空的大木珠子,不影響呼吸,卻叫他們叫不出聲來。
“你殺這兩人,我便相信沒有謀害我父之心,”韓謙示意高紹遞一把短刃給馮宣,繼續盯着馮宣說道,“你有一雙握刀的繭手,大概不會不敢殺人吧?”
馮宣倒吸一口涼氣,跪在地上,沒有接過高紹遞到他跟前的刀,硬着頭皮說道:“馮宣世輩耕地拉縴爲業,習武也不過是爲強身健體,不敢殺人。再者說,高寶、奚成二人有窺測之心,但罪不至死。”
韓謙盯住馮宣看了片晌,見他咬緊牙關,死活不肯接刀殺人。
田城、趙闊拿起繩子,將馮宣五花大綁的捆綁結實,韓謙又問道:“你現在還有反悔的機會,一旦查證城中確有人謀害我父,你不要怨我心狠手辣,將你家村寨屠得雞犬不留!”
看韓謙眼裡殺氣騰騰,絕不像說說而已,馮宣心驚膽顫,嘴角抽搐了一陣,最終閉上眼睛,說道:“馮宣做事但求無愧於心。”
“你他媽倒是硬氣!”韓謙一腳將馮宣踹翻在地,轉臉陰冷的盯向高寶、奚成二人,說道,“你們兩人,我只需要留下一個活口問話。誰願意活着回答我的問題,請點一下頭,先點頭者則活。”
奚成悍不畏死的盯住韓謙,眼瞳裡充滿仇恨;高寶猶豫的一下,待到點頭,但被奚成凌厲的眼神盯住,臉色蒼白的僵滯在那裡。
韓謙從高紹手裡接過短刃,將高寶身上的繩索割斷,然後將短刃強塞到高寶的手裡,說道:“你要想活,就將奚成捅死;你要想奚成活,要麼將自己捅死,要麼可以試着劫持我……”
高寶拿着韓謙塞過來的短刃,情不自禁的哆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