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衝是氣急敗壞也好,色厲內荏也好,韓謙說要派戰船過來討公道,李秀留在大刺山西麓的幾名部屬趕過來通風報信沒過多久,筆架山大營設於主峰的望哨以及放之下游的哨船差不多同時發現有六艘列槳戰帆船載滿兵卒,往大營這邊駛來。
衆人臉色鐵青,沒想到韓謙真就膽大妄爲到這一步,竟然直接以武力相脅迫!
這種情形下,李普有天大的膽氣,也不敢幾艘小船就渡江前去南岸。
要是在江心被敘州水營的戰船扣押下來,他找誰訴苦去?
雖說傳言是李衝回舒州後散播的,但韓謙指名點姓乃是昌國公府從中作梗,指名道姓找到他李普頭上要討回公道,李普還能辯解說這事跟他沒有關係?
李知誥、楊恩等劍眉深鎖,沒想到韓謙對李衝到舒州後散播的傳言反應會如此劇烈。
姚惜水、鄧泰更是倒吸一口涼氣,感到這事異常棘手,沒想到事態驟然間會變得如此嚴重,韓謙這是要跟他們這邊公然決裂嗎?
又或者說韓謙真的只是想討要一個公道?
只是傳言這事哪裡又有公道可言,李衝改口認錯,韓謙便會覺得討得公道了?
又或者說他們將註定要犧牲掉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李普、李衝二人交出去,纔有可能平息這事?
然而李普乃是昌國公、樞密副使,乃是當今國丈,與另一名樞密副使周炳武及兵部尚書杜崇韜,可以說是大楚位階最高的三大軍事長官。
延佑帝都沒有下旨追究其喪師兵敗的罪責,他們憑什麼將他扣押下來,交給韓謙處置?
真要那麼做的話,朝廷還有沒有半點的體面留存,朝堂羣臣還不衆起而攻之?
“我去大刺山見韓謙吧?”楊恩蹙緊眉頭說道。
“還是先等看黔陽侯着誰過來討公道再說吧……”李知誥並不覺得楊恩此時趕過去見韓謙能有什麼作用,眼瞳卻遲疑而凌厲的盯住猶一副氣急敗壞樣子的李衝。
這段時間他要在廬江、筆架山一線重整防務,又要加強對諸部兵的統御,馬不停蹄的奔波於舒州、樅陽、廬江、銅陵等地,李衝逃歸舒州,也只是匆匆見過兩面,很多細節之事都沒有機會去問。
李衝如此迫不及待的散播這些傳言,由不得他不聯想到一些事情上去。
“大哥,你盯着我作甚?”
李衝見李知誥眼睛陰戾的盯過來,心裡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煩躁,惱怒的說道,
“韓謙要討個公道,難道慘死洪澤浦與鍾離城下的數萬將卒,就不能討個公道了?當年在武陵城,文瑞臨被俘後第一個找到韓謙,說能說降高隆,爲進攻潭州打開通道,當時不僅惜水、春十三娘在場,內侍省少監張平也都在場親眼所睹——我當時還奇怪韓謙竟然連這麼大的功勞都不要,這時候才省得此子包藏禍心甚久。而種種跡象表明,水師奔襲洪澤浦之時,韓謙極可能就在金陵,他什麼心思,只怕陛下與太后都被矇在鼓裡!”
“你說夠了沒有?”李知誥沉聲問道。
“我也知道此時應當不計前嫌、共御樑寇,但下面將卒不忿奸佞當道,想要爲慘死於洪澤浦及鍾離的數萬將卒討個公道,我難道還能捂住他們的嘴不成?”李衝負氣說道。
只要朝廷不降旨問罪,他父親就是昌國公、就是樞密副使,位階還在李知誥之上,與另一位樞密副使周炳武以及兵部尚書杜崇韜可以說大楚位階最高的軍事長官,而他也是堂堂的右神武軍副都指揮使,他就不信李知誥能拿他怎麼樣。
“好,你既然說這些傳言都是你麾下軍將肆言散播,與你沒有關係——來人啊,將這些妖言惑衆的亂卒都給我扣押下來!”李知誥不留情面的說道。
這時候即便是太后追究李普、李衝喪師兵敗之罪,也要先將他們召回金陵,着樞密院、御史臺、大理寺出面審理。
李知誥不想軍心再受擾亂,是暫時拿李衝沒轍,但李衝將散播傳言之事推卸到一起逃亡歸來的軍卒身上,李知誥卻無需客氣,直接下令以妖言罪將這些人扣押下來。
“知誥,你這是什麼意思?”李普沉聲質問道。
自秦漢以降,妄言、非議以及妖言惹衆皆是重罪。
最早時秦始皇坑殺四百餘儒生,便是以妖言治罪,歷朝歷代抄家滅族者更是屢屢有之,待到大楚在金陵開國,妖言、妄言亦是重罪,延佑帝設縉雲司有一項職權就是察聽妄議朝政、妖言惑衆。
李知誥或許是拿李普、李衝沒有辦法,但要扣押隨李衝逃到舒州的這些軍卒,還是言出必行的。
面對李普的質疑,李知誥陰沉着臉不予迴應,只是側過頭,嚴厲的盯住面露遲疑之色的鄧泰,一字一頓的說道:“樑軍洶洶殺來,黔陽侯乃國之干城,孤軍守棠邑,爲大楚看守門戶,這些軍卒不思黔陽侯的功勞,卻非議其過,亂我軍心,十惡無赦……”
“……”
明明是韓謙公然以武力相脅迫,他明明也應該拉攏原信昌侯府的人手爲己所用,鄧泰不明白李知誥屈從於韓謙的脅迫,卻反過來拿李衝身邊的軍卒開刀,但這些年他都在李知誥聽令從事,見李知誥神色堅定不容置信,當下也是硬着頭皮帶着侍衛,如虎狼一般撲出,將李衝身邊那十多名準備着一起渡江返回金陵的軍卒扣押下來。
“父親……”李衝沒有想到李知誥會直接扣人,有些心慌的朝李普喊道。
“父親,你們倘若不忙着渡江,先回營休息去吧。”李知誥不理會李衝的反應,直接跟李普說道。
“哼!”李普冷哼一聲,甩袖沿着石徑往筆架山大營方向走去。
李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彷彿籠中困獸,踱走數步,再看李知誥臉色鐵青,似乎打定主意要將這軍卒交出去作爲交待,也不似有通容的餘地,也只能追趕他父親先回營帳再說。
原計劃等所部將卒都集結過後,延後兩三天再渡江回金陵的李磧,雖然有勇冠三軍之勇,卻是不知眼前的局面要如何應付。
父親與二哥負氣而走,但他與李秀不能不管被韓謙下令扣押的千餘部屬。
片晌後,六艘列槳戰帆船徐徐往碼頭這邊靠過來。
“我們是不是先回大營?”看着列槳戰帆船站滿兵卒,鄧泰暗暗擔憂的說道。
目前李知誥坐鎮舒州,以整頓淮西禁軍兵務,於廬江、筆架山一線構建防務爲主,他們是擠出有限的錢糧在筆架山南麓沿江灣口修築碼頭、水軍營寨,碼頭極爲簡陋,也沒有多少駐軍,上百艘中小型運船漁舟,也更不可能與六艘敘州水營都用以充當主力戰艦的列槳戰帆船抗衡。
鄧泰怎麼都要防備着棠邑兵有可能對他們發動突襲。
李知誥卻不爲所動,與溧陽侯楊恩袖手站在江堤碼頭上,看着來船漸行漸近,直到看清楚江州刺史周憚的面容。
不管怎麼說,在手下將卒面前,李知誥都不可能流露出軟弱的姿態,盯住周憚,沉聲問道:“周刺史親率兵船來我筆架山大營,不知道有何賜教?”
看到溧陽侯楊恩也站在碼頭前,周憚揖手施了一禮,說道:“李侯言重了,我率江州兵增援金陵已經大半年了,照理早就應該回江州。黔陽侯擔心江上盜寇橫行,路途不靖,着宗靖率戰船護送我一程。我遠遠看到楊侯爺與李侯在江邊,特地靠過來問候一聲……”
文瑞臨能從李知誥手下逃脫這事便很值得懷疑,但戎馬倥傯,這時候誰也顧不上去猜想什麼。
然而,誰能想象棠邑兵整備之初就連打兩場硬仗、死傷無數,李知誥卻縱容這些的流言在淮西禁軍之內散播,甚至還縱容部將當面對棠邑軍的軍將冷嘲熱諷?
韓謙要是這時候還忍氣吞聲,接下來進攻歷陽的戰事,還要怎麼打?
當然,韓謙也不能公然用武力或直接封鎖長江水道以脅迫淮西禁軍給他一個交待,但着林靖宗率一部水營護送周憚返回江州,誰也不能說他的不是。
李知誥看了楊恩一眼,見他神色也凝重起來,心裡知道楊恩明白周憚此時返回江州的意義是什麼。
江州控扼鄱陽湖及長江水道,戰略地位與岳陽相當。
周憚在兵船的護送下返回江州,誰都要考慮真要撕破臉後韓謙用兵馬封鎖鄱陽湖及長江水道的後果有多嚴重。
當然,周憚身爲江州刺史,之前着州司馬或司兵參軍或兵馬使率州兵增援過來就行,只是周憚其人希望能有統兵作戰的機會,才親自過來,但是周憚這時候返回江州,不需要請旨,別人也不能說他的不是。
“不知道周大人可知黔陽侯爲何要着人在武壽河口扣留我麾下將卒?”李秀心繫部屬安危,振聲問道。
“黔陽侯接到信報,說是殺出重圍的右神武軍殘卒裡有敵間滲透,爲避免敵間隨殘卒逃入大楚境內散播謠言、亂我軍心,黔陽侯只能先將他們扣押下來。請李秀將軍放心,黔陽侯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大楚將卒,只是審查需要時間,還請李秀將軍耐心等候。”周憚說道。
見韓謙拿這樣的藉口扣人,李秀氣得臉色鐵青,卻又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