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邊的院子走回來,韓謙帶着範錫程、趙闊走進中庭,看到西廂房燭火高燒,他父親韓道勳正伏案執筆書寫着什麼。
韓謙敲門走進去,看到他父親在攤在書案的一封奏摺首頁寫有《諫饑民遠疫水疏》等字。
韓謙三天前借選婦人婚配孤寡家兵的名義,強拉他父親出城,主要目的就是要將他父親的注意力吸引到水蠱疫之上。
沒有想到纔過去三天,他父親就已經直接寫成奏文,準備直接進奏到天佑帝那裡了。
韓道勳擡頭看到韓謙一眼,示意他將奏摺拿過去看,也不介意範錫程、趙闊站在旁邊,這些事也沒有必要瞞過他們。
這封奏摺通篇寫下來有三千多字,在給皇帝的上書奏摺裡要算大篇幅文章了。
韓謙從頭到尾很快就看下來,就是在他三日提出幾個問題的基礎之上,寫就這麼一封奏文,準備送到天佑帝御前瀏覽。
韓道勳沒有到實地進行考察研究水蠱疫,除了沒有這方面的條件外,也沒有這方面的意識,但宏文館作爲楚國藏書最爲齊全之地,留有不少前朝醫官對水蠱疫的觀察研究。
韓道勳這三天時間裡,主要是將相關醫書找出來,將前人對水蠱疫的研究彙總起來,發現確實支持他之前有關水蠱疫毒只存在某些特定水生物之上的論斷。
這篇疫水疏,前半篇主要是旁徵博引來論證這個判斷,後半篇則引申到他所推測的兵馬駐營、屯田水利等辦法上,最後還是重點提出將滯留城外的十數萬饑民集中到遠離“疫水”的地區進行阻斷式安置能夠控制疫情。
韓道勳在奏書中認爲,這麼做不僅可有效阻斷、預防疫病的蔓延,而十數萬饑民安置得法,消除疫病,所活十數萬口人,也能成爲朝廷賦稅及兵役新的來源。
“父親所進之策,要是得行,就是一樁能活萬千生民、青史留冊的善政。”韓謙不失時機拍一下他父親的馬屁,暗感這封《疫水疏》真要送上去,在看到有明顯的治理效果之前,他父親應該就不會輕舉妄動的去捅世家豪族的這個馬蜂窩了,也算是將他父親的注意力暫時轉移出去了。
“也是虧得謙兒你前幾天所提的幾個問題都問到關鍵處,這三日來還不時與父親討論此事,令爲父深受啓發,才能寫成這封奏文,但能不能得行,此事還難下結論。”韓道勳眉頭微蹙着說道。
韓道勳不是僅有理想的直諫之臣,他知道朝中利害關係糾纏得有多複雜。
即便他自己相信這是一封善政良策,對各方的利益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傷害、觸及,也相信皇上會看到這封奏文得到推行的好處,但朝中各派人馬相互扯皮,疫水疏能否得到實行,他現在還真沒有太多的信心……
韓謙將他父親的憂色看在眼底,換作他以往,他會不理解父親還有什麼可擔憂的,但夢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記憶融入他的靈魂、血脈之中,令他知道太多的事情,遠要比想象中的艱難、複雜得多。
將十數萬饑民集中起來安置,遠離疫水,不僅能得饑民得解救,能控制水蠱疫的傳播,而開墾荒地、收編民戶,還能爲朝廷增加稅源,可以說是一舉三得之事,但之前都未曾有人有效控制水蠱疫的傳播,此時僅憑一封奏書,要想說服天佑帝及朝中大臣同意此事,難度極大。
其二,將這麼多人,其中又有大量的重疫病患者,遠距離遷到他地進行安置,途中不知道會死多少,這有些不現實,但金陵城附近的田山皆有其主,又哪裡找這麼一大片能安置十數萬人的土地?
其三,朝廷國庫空虛,爲籌兵馬錢餉以及朝中官吏俸祿都有些力不從心,十數萬饑民安置所需的鉅款,又從哪裡撥付?
而倘若前三個困境能得到克服,那安置饑民之事就會立馬變成諸派官員爭搶的一個香餑餑。
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能暗釦大量的賑濟錢款、能暗中侵佔大量的安置田地,甚至能將一部分健壯饑民變成自家的佃戶、奴婢甚至家兵,這時候誰會將這麼一個香餑餑拱手讓給他人?
最後扯皮下來,極可能是一事無成。
韓謙將他父親臉上的憂色看在眼底,知道父親是擔憂這封奏摺遞上去後,在朝中諸派大臣的扯皮下得不到實施,但也正因此,他更擔心這最終會加深父親對世家豪族的憤怒,從而更加堅決的孤注一擲的劍走偏鋒。
“父親欲上奏書,是爲求名,還是真心爲城外十數萬饑民着想?”韓謙咬牙問道。
“你覺得爲父是一心只爲求名之人?”韓道勳啞然失笑的問韓謙,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對他了解還是太少。
“孩兒覺得父親真要爲城外十數萬饑民着想,就不應急於將這封《疫水疏》送入宮中。”韓謙說道。
“爲何?”韓道勳問道。
“父親說過,做清官容易,想要成爲真正爲民做些事情、能拯萬千生民於水火的清官,則要比奸官更奸才行——孩兒以爲父親不講究策略,直接將疫水奏送入宮中,不會取得父親所期待的效果。”韓謙說道。
“我有說過這話?”韓道勳疑惑的看了韓謙一句,他對這句話完全沒有印象,但以他二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仔細琢磨這話卻覺得非常的有味道,又問道,“你怎麼就覺得直接將疫水疏送入宮中,怎麼就沒有效果了?”
韓謙看到身後的範錫程、趙闊一眼,也沒有讓他們迴避,直接說道:
“疫水奏之善政,倘若能呈現到皇上面前,必然會得到皇上的重視,但此法牽涉甚大,皇上必然要召集大臣議決。此法能不能行,行之又要克服多少困難,朝中必然要進行廣泛的討論。而進行充分的討論後,即便皇上決心行此策,其中會有多少好處也早就被人看透,諸臣爭其事必然又是雞飛狗跳,爭不到其事者,又必然會千方百計的拖後腿、製造障礙。即便最終拖延數年能行其事,這其中不知道又會拖死多少饑民,也不知道會有多少饑民會淪爲主事大臣家的苦奴……”
“……哎!”韓道勳愣怔了半晌,這種種纏繞他不是沒有考慮到,但叫韓謙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他心裡的萬千愁腸也只能化爲一聲無奈的長嘆。
“父親倘若能不求其名,此事或更易行。”韓謙說道。
“怎麼講?”韓道勳問道。
“父親講過,要行其事,應‘曲中取’,而儘可能避免‘直中取’,”韓謙說道,“父親要是不怕擔當惡名,第一應該上書建議驅趕四城饑民,將這事引出來就好,第二就是要將真正的功勞讓給別人,使其在背後承接其事,事情則易成……”
“你這掩人耳目的辦法或許更易行,但不將其中的好處說透,朝廷不出大力,十數萬饑民能安置何處,賑濟錢款又從何處籌?”韓道勳問道。
“欲奪功者,怎能不吐點血出來?”韓謙看着他父親說道,他將話說到這份上了,父親應該明白他是在說什麼;三天前他可是剛跟他父親說過李衝有示好之意。
不過,韓謙還是期待他父親這時候能打退堂鼓,也唯有他父親的憤青勁能壓制下去,他以後所要面對的局面纔不至於太錯綜複雜。
韓道勳沉吟很久,才輕嘆一口氣,將奏摺遞給韓謙,苦笑說道:“這封奏摺你拿去送人吧,我另外再寫一封驅饑民疏,只希望不會被世人罵得太狠!”
韓謙心裡微微一嘆,說道:“時辰不少了,父親也該早些歇息,莫要太過操勞。”
“我省得,你們先去歇息吧。”韓道勳說道。
韓謙將這封半成品奏摺收入袍袖中,與範錫程、趙闊走出西廂房。
“家主是想少主將這份功勞送給信昌侯嗎?”範錫程走出西廂房纔想明白其中的蹊蹺,抑不住內心的震驚,問道。
韓謙看了趙闊一眼,但看他眼瞳裡要平靜得多,想必是早就想明白過來了,笑着說道:“你們說我父親傻不傻?換作他人,即便明知此事不能成,也不會將這份爲饑民着想的清謄拱手讓人——人活着,不就是爲了沽名釣謄嗎?而信昌侯此時都公開站出來支持三皇子了,父親原本無意牽涉到宮禁之爭,但將這份功勞讓給信昌侯,往後三皇子倘若不能成勢,而這件事再叫人捅出來,我們韓家多半也會被牽連進去,到時候恐怕也會牽連你們……”
“我等受家主恩惠,家主爲萬千饑民着想,不惜清謄受限,我等豈敢獨善其身。”範錫程頗爲誠摯的說道。
範錫程說這話情真意切,趙闊也頗爲動容,但韓謙有梗在喉,此時只是試探他們的態度,卻不會將他們的話當真,揮手讓他們各自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