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恰逢女學休沐,府裡的姑娘們有一個算一個,盡皆齊聚在瑞藻堂,陪李老夫人聽書。
那說書的乃是一對瞽目女子,據說是師從姑蘇的師父,擅說南詞,一彈琵琶、一撥三絃,曲聲雋雅、吐字甘冽,很合李老夫人的口味,近來她老人家常聽。
每逢這種活動,陳瀅便是絕對泯然於衆的那一個,委實是她並不擅長這些,除了湊個人頭以外,再無別的用處。
李惜倒是一臉地興致勃勃,坐在那梅花凳兒上,一面從那八寶攢碟裡挑點心吃,一面便聽着那弦撥興替、曲唱盛衰,倒是愜意得緊。
陳瀅與她捱得頗近,見前頭衆人都專注地聽着書,便往前湊了湊,輕聲地道:“我稍後便要出去一趟,若老太太問起,你直說就是;若是老太太不曾問,你也別提醒她老人家。”
李惜聽書聽得正來勁兒,聞言便心不在焉地點頭道:“我知道了,表姐但去便……”話未說完,她驀地回過神兒來,立時那眼睛睜得老大,扭臉看向陳瀅,一臉被驚住了的表情:“表姐……要出門兒?”
“是,母親並舅母皆允了。”儘管說話聲盡被曲聲掩去,陳瀅的聲音還是很輕。
“表姐——”李惜一下子來了精神,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涎臉笑道:“表姐好,好表姐。原來你這是要出門兒呢,如何不早些說?表姐便帶我一起去吧,我好久沒去外頭逛了,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瞅着陳瀅,只差在身後安個尾巴搖一搖了。
陳瀅倒是有心應下她來,只此次卻是不行。
她回了李惜一個歉然的笑,柔聲道:“我不是出去玩兒,是有正事,待下回與你同去便是,這一回怕是不行的。”
聞聽此言,李惜的肩膀馬上就塌了,嘴撅得老高,也不去吃點心了,只低頭拿鞋面兒去蹭那桌腳,嘟嘟囔囔地道:“表姐如今與我生分了,什麼都肯不告訴我。”
見她小孩子脾氣發作,陳瀅不由又覺好笑,又覺無奈,便耐下心來軟聲說了些好話兒,又許下定給她帶新鮮玩意兒回來,李惜這才勉強轉了過來,答應幫忙。
陳瀅其實也只是怕李老夫人憂心罷了,倒也不是刻意要瞞着老人家,如今見李惜肯聽話,她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暖閣。
馬車早早等在了儀門外,這是倪氏親自安排下來的,除了四個跟車的婆子外,李氏又將羅媽媽派了過來,再加上尋真、知實二人,這一行堪稱浩浩蕩蕩。
羅媽媽如今早就大好了,馮媽媽則被李氏遣回京城送信。反正這兩個媽媽李氏都算得用,只羅媽媽更知根知底一些,當然用起來也更放心。
坐上馬車後,陳瀅便換上了一身男裝。
她是要去見裴恕的。
裴恕也來濟南了,且還是緊跟在陳瀅他們身後到的,前幾日收到消息時,陳瀅委實是吃了一驚。
而更叫她吃驚的是,太子殿下居然也跟到了濟南,至今未曾離開。
陳瀅並不知道他們所爲何事,但從裴恕捎來的口信看,山東這邊的事情似乎並未結束,很可能查到了些別的什麼。而裴恕此番約陳瀅見面,一是要從她這裡拿到古大福殺人案的記錄,這是要呈予元嘉帝的;二則是有“要事”與她說,至於是何事,帶信的李珩卻是不知。
“小侯爺此行甚秘,不便直接登門,只能約三丫頭在外頭見了。”這是李珩的原話。
若非如此,李氏也不會輕易應下此事。
原本李氏打算等到陳浚休沐時由他護送,可裴恕約得卻很急,而陳浚他們如今都進了泉州書院就讀,李恭又去臨縣拜訪師尊好友,陳瀅便只能單刀赴會了。
約見地點便位於濟南城東北角,是一家名叫“瀘州會館”的酒樓,那片區域不如東南繁華,卻也不偏僻,又因商戶較多、人流量大,算得上個“大隱於市”的所在。
馬車在會館大門前停下,陳瀅掀簾下車,一眼便瞧見了等在門口的郎廷玉。
“陳三爺來了,我們爺已經等您很久了。”郎廷玉上前招呼道,一面便給陳瀅遞了個眼色。
陳瀅會意,揮手笑道:“我來遲了,一會兒自罰三杯。”
郎廷玉嘿嘿笑了兩聲,便引着陳瀅進得門中,羅媽媽緊隨其後,尋真與知實則都沒跟來。
她兩個扮小廝總不大像,陳瀅索性便叫她們留在車裡,只叫馮媽媽相陪。雖然公子哥兒身邊跟着個管事媽媽有點奇怪,卻也沒到扎眼的程度,還是能混過去的。
進得院中,陳瀅才發現這瀘州會館並非樓宇,而是鬆散的庭院式建築,前頭大堂乃是散座兒,另有一道小門兒直通後院,那園中有好些精緻的小院兒,入目處但見綠水畫橋、朱檐曲廊,雖地方不大,結構卻極精妙,堪稱步步皆景,頗得江南神韻。
“我們爺說了,這地兒清靜。”郎廷玉在旁介紹似地說道,面上的神情倒也輕鬆:“且這地方的夥計也不煩人,有事了叫一聲就來,無事他也不在人跟前討嫌,菜色也不錯。”
陳瀅一面聽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不多時便進了一所小院,那院門上鐫着的“試酒”二字乃是篆字,她認了半天才認出來。
“我還當你會遲些過來,不想你倒快。”人尚未至,裴恕的聲音便先到了。
磁沉的、醇厚的、悠然的,那聲音渡着午後的陽光,仿若單衣試酒的男子,正舉手輕拍春衫。
這意象是如此美好,以致於陳瀅在看到裴恕時,露出了一個淺笑。
眼前這張輪廓分明的臉,也許並稱不上英俊,那單眼皮的眼睛也確實小了些,但是,這並不妨礙陳瀅此刻的賞心悅耳。
或許,亦是悅目。
好看與魅力,原本就是兩個概念。
至少在這一刻,陳瀅覺得,裴恕的身上,也自有一種難言的魅力。
“小侯爺安好。”陳瀅問候了一聲。
冬日的暖陽下,那款步行來的少女一身天青色箭袖,眉目清冽、雪膚鴉鬢,乾淨得有若初雪。
那個瞬間,裴恕突然便覺得,這樣的笑容與聲音,很叫人心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