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太妃薨逝,元嘉帝悲慟猶甚,罷朝五日,滿城舉哀。
自即日起,京城彌月不得宴飲、遊樂、嫁娶,諸商鋪民戶懸白幡、著素衣,百官亦着素服,凡身有誥命之婦皆簪白花,七日後方得除。
至於其他行省,只禁一月宴飲遊樂,餘者照舊。
此外,吳太妃的喪事,一切規制皆比照皇太后,唯幾處細節略有不同。然相較於這些許差別,以太妃封號而得葬皇陵,其死後哀榮,卻是盛之又盛的了。
而在太妃棺槨入皇陵當日,元嘉帝親寫了一篇祭文,全文皆稱吳太妃爲“母”,誦讀時更是數度灑淚、哽咽不能言,其對太妃娘娘感情之深,委實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自禁於長禧宮的蕭太后,亦寫了一份哀悼祭文,交託司徒皇后轉呈元嘉帝。這位太后娘娘雖然未曾露面,然她對昔日姐妹的深情,亦令滿城百姓稱道的。
不覺間,春已將盡,三月末時,一場大雨洗濯了大楚朝的這座都城,亦將那一城素雪,換作錦繡。
流光如水逝去,國喪的悲傷與哀痛,以及那絕代風華和與傳奇故事,盡皆隨之遠行,轉首時,又是草長鶯飛,桃花開遍,翠柳如煙。
便在暮春一個溫暖的午後,陳瀅乘上紅鸞轎,於喜樂和鞭炮聲中,離開了陳府。
李氏微紅的眼眶、羅媽媽欣慰而歡喜的淚水,還有陳劭那張微有動容的臉,皆在大紅轎簾落下後,消失不見。
陳瀅坐在轎中,耳畔是沿街笑語,眼前是一片溫暖的紅光。
在她的兩度人生裡,亦曾有過這樣的時刻,轎起轎落,不過是從一所牢籠,換去另一所牢籠。
而今天的她,卻再無彼時之忐忑、不安與擔憂,唯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恍惚,縈繞心頭。
下意識地,她開始分辨轎外裴恕的聲音,仿似唯其如此,才得確認,這並非是夢。
那磁沉而清越的音線,總能於萬千聲息中,首先躍入她的耳畔。
她陡然記起,他們初逢的那日,風暖日輕,而她對他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一管高挺的鼻樑。
而後,他的聲音,才契合進了她的夢,直至今日,成爲她此生的羈絆。
細算來,那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回首時,卻恍然若夢。
“撲楞楞”,東風忽疾,不知哪裡飄來的桃花,攜風而至,落上陳瀅的裙角。
透過大紅蓋頭下的縫隙,她凝視着這朵桃花,莫名地,覺出幾分悵惘。
她成親了。
從今往後,她不再是陳大姑娘,而是威遠侯夫人,她的姓氏之前,會冠上夫姓。
裴陳氏。
很陌生的稱呼。
陳瀅在蓋頭下彎了彎脣,探手入袖。
袖籠裡的紙張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只是,數息後,便被震天的鞭炮聲掩去。
花轎落下,轎簾掀起,喜娘扶着她的胳膊,踏上長長的紅氈,跨進了威遠侯府門。
那一剎,她聽見了裴恕的笑聲。
爽朗的、歡愉的、發自內心的笑聲,似那張燦爛的笑臉,已入眼簾。
於是,陳瀅也微笑了起來。
她嫁給了她愛的人。
而碰巧,她愛的人,也正愛着他。
她想,大約沒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了。
愛與被愛,以婚姻、以誓言,結永世之好。
拜堂、撒帳、飲合巹酒、挑蓋頭……
直待裴恕以武力驅趕走衆多觀禮的下屬,又被郎廷玉、何廷正二人拖去外頭吃酒,房間裡才真正地安靜了下來。
“姑娘……夫人,要不要把大衣裳脫了?”尋真小聲兒問道。
那鳳冠委實不輕,聽說從前還有新娘子壓歪脖子的,她怕陳瀅嫌累。
“那就拿掉吧,霞披也先解了。”陳瀅笑道。
這點兒分量實在不算什麼,不過她也沒有自虐的傾向,能輕鬆些自是好的,隨後又吩咐:“拿香胰子來,先把臉洗了纔好。”
新婦妝實是千人一面,粉面三尺厚、朱脣如塗血,總之,把人妝扮得辨不出美醜來,便算成功。相較於鳳冠,臉上的濃妝才更讓人難受。
尋真並知實忙去張羅,一時收拾已畢,陳瀅挽了個簡單的髮髻,仍舊著大紅喜服,坐在榻前吃了幾塊點心。
桌上有現成的飯菜,只她並不餓,且晚上也不宜多食,略墊了墊便罷,隨後便挑了本書,秉燭細讀。
一個時辰後,裴恕終是回來了。
他也是一身的大紅喜袍,額上勒着根大紅錦帶,當中鑲一塊美玉,因喝了不少酒,目中瞳仁不似往常剔透,略帶幾分朦朧,襯長眉隆鼻、墨發如漆,格外英氣迫人。
“吃好酒了嗎?”陳瀅起身相迎。
裴恕咧嘴衝她樂,旋即又向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腳下一轉,驀地行至窗前,伸手一推。
“豁啷”,窗扇大開,溫暖的春風和着一陣男子轟笑,瞬間撲入房中。
“就知道你們在這兒。”裴恕順手拿起桌上糕點便往外砸,一面威脅:“敢聽本侯壁角,等着明兒挨鞭子吧。”
窗下頓時一陣鬼哭狼嚎,怪笑聲與呼痛聲不斷,一個聲音不知死活地響了起來:“侯爺忒不講道理,咱們這聽壁角是討吉利,哪兒能把人往外趕吶。”
此聲一出,陳瀅腦中立時現出一個矮熊般的身影。
看起來,明日這頓鞭子,郎廷玉是逃不掉了。
果然,裴恕冷笑:“郎廷玉我看你是皮癢,別以爲你戴個人皮面具我就認不出你來。”說着又是一頓點心砸將下去。
郎廷玉登時哀嚎:“不帶這樣兒的,侯爺您不能光盯着屬下一個人砸,老何也在唔唔……”
他的話沒說完,顯然是被同伴堵了嘴,隨後,何廷正嚴肅的聲音便響了起來:“侯爺,屬下這就把這廝帶下去,侯爺儘管去幹該乾的事兒。”
“轟”,窗外又是一陣大笑,還夾雜着幾聲口哨。
裴恕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兒,所幸他揹着光,廊下燈籠也不甚亮,倒沒人瞧見小侯爺害羞的模樣。
何廷正說話算話,很快便把人都帶走了,窗外安靜了下來。
可是,裴恕卻兀自憑窗立着,不說不動,連頭都不回,似是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