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追命第無數次因爲三六獨自出去半天沒回來嚇得魂飛魄散,瘋了一樣滿城找,終於找到了在優哉遊哉挑着筆墨紙硯的人。
晚上神捕關上門,很嚴肅地對端坐在牀上的人說,陳三六,我給你跪下了。然後輕輕的跪……在了三六的腳面上,一個膝蓋墊在一隻腳上,好不舒服。
陳三六哭笑不得,說你重死了,快起來,有這麼跪的嗎?
追命索性墊着下巴趴在他膝蓋上,眨着一雙眼,仰起頭看他,“那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自己出去,我要嚇死了。”
“我去幫薛城挑書具的,最近藏書閣忙,他走不開,誰讓你不問一問就亂找。”
“我不管爲什麼,你以後不能一個人出去。”
“我又不是每次都會丟。”
“不管。”
“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不講。”
“快起來。”
“不起。”
“腳麻了!”
“……對不起。”追命一愣,站起身來,想到了自己那次犯的傻,把人摟在了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傻瓜。”三六鼻子有點酸,張開雙臂環住面前人的腰。
“你是說,三六曾經見過的外人裡,有蔡京?”
諸葛正我皺緊了眉頭,沉聲重複問道。
追命愣着一雙眼睛呆立在那兒,完全沒有聽見。
“是。那日在集市上見過。”鐵手瞥他一眼,無奈答道。
“……安世耿。”
諸葛正我眸子裡冷光乍現。
多年前的元十三限心魔狂生,執意復仇。所有人都知道,那時候站在他身後的,就是蔡京。
但有一件事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彼時已經勢力無雙的宰相身後,是那個遭人冷眼嘲諷的掛牌王爺,乍看上去沉默陰鬱毫無氣勢的青年,安世耿。
“瘋豪大俠今日過的可好?”安世耿心情不錯,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元十三限的回答,也不惱。兀自坐下倒茶,“不願說也無妨。本王只是客氣,並無關心。”說罷笑着看向他,“只不過,有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大俠一定十分關心。”
元十三限的眸子緊了緊,仍是沒有出聲。
安世耿放下杯子,面無表情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當年沒殺掉的,許笑一的兒子。”
元十三限肩膀顫抖了一下,冰冷銳利的眼眸盯向安世耿,“許霽陶在你手裡?”
“許霽陶?”安世耿垂着眼睛笑了一下,“果然像是他們取出的名字。哼,什麼天衣居士,什麼七辰織女,自作清高倒是做的漂亮。”說完想起什麼似的,哦了一聲,玩味地看向元十三限,“大俠大概還不知道,那孩子長得比他爹更要勾人,不管是女人,”他停頓一下,眯了眯眼,“還是男人。”
元十三限第一次在安世耿面前拍碎了桌子。
因爲內力虛缺,掌風單薄,手心被震出了裂縫,滴滴答答流下血。
安世耿拂去衣服上的木屑,興奮地笑出聲。
追命坐在牀上,擁着淚痕點點的被子發呆。
那被子還是三六的味道,清洌洌的竹子味兒,帶一點藥香,讓人迷戀,但多少有一點清冷,
貼在他懷裡的時候,那味道和自己身上的氣味兒融合,纔會更暖,更好聞。
追命把被子抱的緊了一些,等了很久,也沒聞到兩個人混合在一起的熟悉味道。
你還好嗎,會冷嗎,在哭嗎。
追命一遍遍在心裡問,好像擡頭就能看見想看見的人。
頭髮,又細又軟,漆黑柔順地貼着背脊,劉海在風裡會調皮地跳動,一下下蹭過白皙的額頭。
眼睛,圓圓的,揉着月亮的碎屑,澄澈無雙。哭的時候眼角是鮮紅的,看到人心裡發痛。
嘴巴,可以翹成新月或者貓咪的弧度,生氣也會微微嘟起來一點,顏色亮潤,清甜無比。
聲音,像是清風裡裹了幾絲雲,朗澈又溫軟,喊一句崔略商,自己就忍不住笑。
他的陳三六。
追命把頭埋進被子,嗚咽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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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靠在牀上,蒼白着一張臉,雙眼無光地看向冷笑着的安世耿。
“看來你們,是對陳公子招待不週啊。”
“王爺恕罪,是這位公子什麼也不肯吃,我們也不好強行……”
安世耿擺擺手,沒有理誠惶誠恐的下人,走幾步到三六的牀前,揹着手俯下身,“小公子,你覺得,本王把你請到這裡,真的就只是想看你餓死?”
“王爺當然不想讓我餓死。”三六迎着他的目光,勾了一下嘴角,“王爺有自己的打算。”
他既然把自己擄來這裡,遲遲沒有行動,一定不會只是想要他死這麼簡單。
安世耿眯了眯眼睛,直起身子,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許霽陶,你不如說說,我是什麼打算。”
許霽陶?三六皺了一下眉。
“王爺認錯人了。我姓陳,名三六。”
“唉。”安世耿佯裝挫敗地嘆了口氣,繞道圓桌旁坐下,“看來小公子是不想說了,那不如,本王來問,你來答,可好。”
“令尊是天衣居士許笑一,當年自在門最傳奇的弟子,令堂是七辰織女羅織織,一根繡針轉瞬之間取人性命,對是不對?二十年前,元十三
限血洗白鬚園,殺了你父母,你卻莫名失蹤,對是不對?如今你師叔諸葛正我尋到你,把你接入神侯府,百般照顧,對是不對?”
三六怔着,被這一個個問題砸中心臟,沒有了反應能力。
爲什麼堂堂神侯府會那麼輕易地容下一個外人?爲什麼諸葛正我看他的目光總有些意味深長?爲什麼他一介白衣書生,在下人眼裡可以與四大名捕平起平坐?爲什麼他得以被允許將神候大人稱作世叔?
安世耿見他怔愣,以爲他防線開始潰敗,得意的笑了一下。“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三六擡頭看他,咬牙努力平復內心的波濤洶涌。
“說起來,令尊還真是傳奇,醫卜星相、琴棋書畫、奇門遁甲、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就連戰陣兵法,機關之術都深不可測。”安世眼眸陡然銳利,“他畢生的絕學,都著於一冊秘本之中,藏於白鬚竹海的迷陣機關之後。”
三六咬着嘴脣,皺着眉閉上眼睛。
良久,苦笑出來。
“王爺,是覺得我身上,藏着破陣的秘密。”
“哈哈哈。”安世耿笑出聲來,“公子不愧姓許,聰慧到令人痛快。”
三六此刻已經知道安世耿原本收集處女之血和帝王玉璽的目的是強行破陣,卻也清楚不能說出來,壞了諸葛正我的計劃。
他有太多事情需要問諸葛正我,太多東西需要重新梳理,追命他們此刻就算知道自己在安王府,恐怕也無計可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快回去。
思忖再三,三六開口道,“既然王爺已經知道,我再隱瞞也沒什麼意思。”
安世耿微微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朔月之時,溫如玉即可作法破陣,但也不是有十全把握。更何況,白鬚竹海深不可測,絕不只有一道迷陣這麼簡單,如今這許笑一的唯一後人承認了另有他法,他自然不能錯過。
“家父的確給我留了線索,只是那東西在神侯府,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王爺若想要,請放我回去。”
安世耿嗤笑一聲,不屑地垂了眼睛,“公子雖然聰明,也不要當別人作傻子。”
三六咬了咬牙,冷笑道。“我身世再驚人,如今父母雙亡,又不會武功,不過一介白衣書生而已,守着傳世絕學又有何用?和命相比,選擇哪個,再清晰不過。”
“你會背叛諸葛正我?”安世耿眯了眼。
“呵。”三六笑着,“王爺心繫那秘本,難道世叔就絲毫不想?”
安世耿看着他漂亮卻冰冷的眼眸,壓下心中的驚歎,半晌,輕輕笑起來。
“看來小公子在神侯府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
三六沒回答,垂下眼睛低頭笑。
安世耿上前一步勾起他的下巴,眯了眯眼,“那不如,本王就給你個機會,讓你選擇。”
話音未落,一粒藥被推入三六口中,瞬間順着喉嚨滑落。
“十日限期,若不得解藥,便會肝腸寸斷,一夕斃命。小公子,你好好選。”
三六忍下不適,迎着安世耿的眼睛看過去。
選擇?
他做好了。
三六再一次站在神侯府大門口的時候,只覺得恍惚。
追命得了下人通報,衝出來抱住他的時候,他還是呆呆的,哭不出,也笑不出。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追命一遍遍哭喊着他的名字。
陳三六,陳三六,陳三六。
陳三六……還是,許霽陶?
“崔略商,你帶我去見世叔。”
門關上,屋內只剩下諸葛正我和三六,三六看着面前家見到自己眼眶發紅的老人,閉了閉眼睛,噗通一聲跪下。
“師叔在上。”
諸葛正我心裡一痛,扶起已經脆弱不已的三六,理了理他肩上散亂的頭髮。
“霽陶,你不知道,你和你爹多像。”
三六推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追命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紅着一雙眼睛,不知道等了多久,見他出來,想衝過去,想到之前的事,又攥了攥拳頭,咬着牙站在原地。
三六眨眨眼睛,走過去看着他,慢慢展開一個笑,笑得月光失了顏色,風託着雲漾動。
他慢慢靠在追命的肩膀上,拉起他的手環住自己的腰。軟軟開口,崔略商,我們和好吧。
追命一愣,心臟又酸又痛,發狠地摟緊了懷裡的人。
“三六,你聽我說……”
“不用解釋,沒關係。”
“三六……”
“我今天太累了,再抱一會兒,你揹我回去,好嗎?”
“……好。”
十天才有多長?我們已經分開了十二年。吵架太傷心,我們不要浪費。
我喜歡你抱着我,崔略商,你再抱抱我?
很久以後,追命晃着腿坐在窗臺上,望着月亮,想起那天晚上三六的笑,還是會覺得心如刀割。正出神,身後有人扯着他胳膊把他拉下來,一邊關窗戶一邊嘟囔,你不怕着涼,我還怕冷。追命心裡一熱,從後面把他抱進懷裡,鼻子抵着肩窩,三六覺得癢,一邊笑一邊掙,卻發現有溫熱的**透過衣服,燙了皮膚。
三六慌了神,捂住自己腰上的手,“略商?”
追命沒說話,蹭蹭他的手心,算是安撫。
我只是覺得慶幸。
夜色如舊。
而你還在我一伸手就能抱到的地方。
三六整個人縮在追命懷裡,睡得眉眼舒展,嘴角翹翹。
追命下巴蹭着他的劉海,攬着他的腰,睜着眼睛,不敢睡,怕睡着了,他又會從身邊消失。
他好像更瘦了,以前剛剛好契合自己的懷抱,現在總覺得抱不緊,心不安。
其實心裡有很多疑問,比如說,安世耿爲什麼會如此輕易地放他回來?方纔世叔又和他說了什麼?他爲什麼……一點也不計較那天的事情?
可是一看那雙極其疲倦的眼睛明明白白寫着依戀,聽他輕輕喊一句崔略商,忽然就什麼都問不出口了。
“追命,離開他吧。”
“……好。”
追命苦笑一下,紅着眼睛吻了吻三六的額頭。
“三六,我好像,高估自己了。”
諸葛正我站在窗邊,看月。
三六說,若是安世耿執意強力破陣,必會等到朔月,天地靈氣最寡淡之時。十天之後,便是朔月。
三六說,既然那藍鴛鴦錢袋裡藏着進入白鬚竹海的秘法,我願意研習,以備需要。
三六說,沒什麼可承受不住的,我能平安活到今天,也算上天眷顧。更何況,命本由天。
三六說,此次安世耿願意放我回來,也是想套出能巧妙破陣的方法,確保萬無一失。
三六說,師叔以爲分開我和略商是爲了我們好,可是您可能不太清楚,我們很多年前就已經相依爲命,因爲忘記對方,才能在分離之後活下來。
師叔,相依爲命您知道什麼意思嗎?
就是如果沒了彼此,就什麼都沒了。
那孩子微低着頭,笑得漂亮,越漂亮越讓人覺得憂傷。
諸葛正我嘆了一口氣。
忽然想起許笑一曾經也站在白鬚園的月色裡,如雪衣裳融進清光,擡頭望。
“因爲月總有陰晴圓缺,所以世人只能祈願相伴長久,可有時候,相守反而更難吧。”
記憶裡的師兄忽然轉過身來,對着如今的自己笑,笑得遙遠又真實。
“小花,不要再難上加難了。”
諸葛正我看着這笑容慢慢變淡,視線卻模糊起來。
鳥鳴清脆,晨光熹微,三六迷迷糊糊醒過來,在追命懷裡蹭了蹭,擡起頭去,正好見追命紅着一雙眼睛看他笑。
“哎?你一夜沒睡?”
“怕你丟。”
三六鼻子一酸,縮回去臉頰貼着他胸膛,嘟囔,“崔略商,你還好意思說。”
“你昨天不是原諒我了?”追命見他恢復了精神,自己也高興起來,玩着他頭髮逗他。
“我只說你不用解釋,什麼時候原諒你了?”三六也不去管那隻作亂的手,追命向來喜歡玩他頭髮,小時候就曾經笨手笨腳地弄到打結,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
“那好,我賠罪,我道歉。”
“只賠罪太沒有誠意了。”三六皺着眉瞪他,微微嘟着嘴,摟着他腰的手卻收地更緊。
“那你想怎麼樣,依你,好嗎?”追命對他近乎撒嬌的行爲十分受用,語氣無奈,卻滿心雀躍,巴不得他再粘人一點。
三六想了想,垂着眼睛咬了下嘴脣,然後笑着看向他,“崔略商,你答應我三件事?”
“好好好。”
“你答應了就絕對要辦到!”
“嗯。”
“第一件……我想吃明月樓的雲片糕,最甜的那種,你一會兒去排隊。”
“噗,好。”
“第二件,如果閒下來,你去求世叔,帶我回家,我很想我娘。”三六淺淺笑着,有些傷心。
“嗯。”追命心疼地鼻子發酸,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想回去看看娘,他怎麼可能攔他?
三六滿意了,開心地對着他笑,追命說,第三件呢?
三六低頭,說,哦,還沒想好,想好告訴你,你不能說話不算話啊。
追命笑着說是是是。
三六仰起頭乖乖地親了他下巴一下,躲過追命湊過來的嘴脣咯咯咯笑,“神捕大人你該去排隊了!”
第三件事,就是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就算傷心的要死,也要裝着很好很好的樣子活下去。
明月樓早上的雲片糕買的很好,如果要買,一定得排很長時間的隊。
足夠三六仔細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趕在朔月之前參透父親留下的破陣秘法,他需要到白鬚竹海探查,必須儘快出發。至於他吞下的藥……想到這兒,三六苦笑了一下。
安世耿既然能知道強力破陣的方法,身邊一定也不乏通曉此類事物的高人。他若用假的秘法搪塞,一定會弄巧成拙,到時候不光自己沒命,神侯府也會十分被動。所以,只能先拖住他,能想到辦法最好,想不到的話,秘本保住,絕世兵法和機關術不落入賊臣之手,死他一個,也值了吧。
如果能空出時間來,是再好不過的事,他還可以和追命一起,回歡喜鎮看看娘。
三六下意識笑了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紅了。
也不是沒有遺憾的。
他們小時候的記憶還沒有填補完整,他們不能一起吵吵鬧鬧開開心心變老,他們又會分開,比十二年要久很多很多。
三六輕輕趴在桌子上,把臉埋進胳膊裡,安安靜靜像是睡着了。
眼淚滲到袖子裡,也沒有聲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