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盤算雲想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專心將百壽圖寫好,又一次熬到了半夜。香附和香櫞早就忍不住困,被雲想容打發下去睡了。柳月留下上夜,也是抱膝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瞌睡的直點頭。
屋內燈火明亮,雲想容在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中認真的練字,腦中只思考每個字的間架結構、運筆,將所有煩心事都拋諸腦後,好像又回到前世,在那種壓迫的環境下,她仍舊能安慰自己,在唯一被允許的樂趣上尋找精神寄託。
格扇外木質的樓道上傳來腳步聲,雖然特意放輕,仍然掩不住沉重。雲想容運筆不停,心中瞭然,一定是孃親的乳母孫媽媽。
格扇被輕輕叩了兩聲,隨即推開,孫媽媽端着燭臺,半舊的白色中衣外披着一件墨綠色的襖子,以手護着燭火,見雲想容果然沒睡,責怪又心疼的輕聲道:“卿卿啊,這麼晚了,快歇着吧,你孃親瞧了又要心疼。”
雲想容擡起頭,衝着孫媽媽甜甜的笑,放下毛筆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孫媽媽還不睡?我馬上就要歇着了。”
兩人說話的聲音將柳月驚醒,她連忙爬了起來,歉然的紅了臉,“卿卿,對不住,我,我不留神睡着了。”
“沒事,你快鋪牀吧,咱們一起睡。”雲想容笑着道,柳月跟她同齡,又是無憂無慮的,這個時辰不可能不困。
柳月聞言歡喜的點頭,去拔步牀邊忙活起來,六歲的孩子,手上力氣倒是不小,可見平日在家裡也是長做活的。
雲想容笑容越加擴大,她又想起了她的珍哥兒。
做孃的想孩子,那滋味當真不好受。
孫媽媽見雲想容笑容可愛又包容,像個小大人似的,心都軟綿成一灘水了,摟着雲想容的肩膀拍了拍:“好孩子,孫媽媽知道你努力,可是小孩子若是睡不好覺,可就不能長高個了。你的字已經寫的很好了,老侯爺見了必定會歡喜,快些睡吧,乖。”
孫媽媽發福的肚皮像是暄騰騰的饅頭,雲想容的小臉貼着她的肚子,聞着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還有一種屬於母親的味道,溫暖又讓人安心,禁不住撒嬌道:
“媽媽就會哄我,睡了就能長高?我現在就很矮,柳月和我同歲,她就比我高。”其實她隨了父母,也是個高個兒,前世的她與尋常中等身材男子的身高差不多。
只是高挑並不能代表身體底子好,這也是雲想容不願再嫁人生子的原因之一,即便家人,也絕不嫁給劉清宇。
生她是註定不會做珍哥兒的母親了。雲想容便覺得很是傷感。
孫媽媽笑着摸摸她的頭:“傻孩子,先長的都不算長,後長的才都是高個兒呢。”
柳月鋪好了牀,紅着臉,撓頭道:“我娘常說我就知道吃,個子都是白長的,不像卿卿,聰明伶俐,字寫的也好。”
孫媽媽就摟着雲想容去牀邊坐下,手腳麻利的爲她脫了水粉色的襖子,拆了頭上的髮髻,讓她躺下,爲她蓋好被子。
“好孩子,快睡吧。”
“媽媽也去睡吧,有柳月陪我就行了。”
“好,我這就走。”孫媽媽又囑咐了柳月兩句,這才端着燭臺出去了。到了門外關好格扇,她不由得嘆了口氣。若是侯爺不與老侯爺那樣較真,沒有搬出去,或許六小姐也不會這樣早熟了。
次日清早起來,雲想容就聽見院子裡傳來一陣說話聲,像是有婆子們在忙活着什麼。
柳月一早醒了,已經整理妥當,見雲想容起身,笑着道:“卿卿,我服侍你穿衣裳吧。”
“先看看外頭。”雲想容披了件襖子,推開格扇站上二樓四周設有欄杆的迴廊。
她住的西廂房外那兩株銀桂正視花期,較高大的那棵樹冠剛好探進二樓的欄杆。雲想容蹲下身摘了朵芳香四溢的小花,聞了聞,笑吟吟望着東側的院落。
“好了好了,右邊高點。”
“不行,太高了,仔細摔着六小姐!”
“這樣正好,栓結實了!”
……
老櫻樹下,孫媽媽和柳媽媽正指揮着幾個粗使婆子,駕着梯子往樹上綁鞦韆。下頭是個木板,拴着木板兩端繩子上還湊趣的每隔幾寸繫着各色布帶綁成的蝴蝶結,櫻樹枝幹遒勁黃葉滿布的樹冠,被他們折騰的直掉葉子。
想不到她隨口一句話,就讓孃親記住了!
雲想容探頭望向東廂房,就見孟氏也正在窗邊往外看。
“孃親!”
雲想容嬌柔的聲音,惹得孟氏和院子裡的僕婦都看過來。
雲想容快步跑了過去,仰頭抱住孟氏的腰:“多謝孃親!”
孟氏彎腰點她的額頭:“小淘氣,這下你高興了?”
雲想容不着痕跡的打量孟氏,見她眼睛雖然略有些紅腫,可神色如常,放下了心,歡喜的笑着:“高興,孃親真好。”摟着孟氏的脖子親了孟氏一口。
孟氏咯咯地笑。
雲想容眼角餘光,看到了站在樓下的沈四。他在仰頭看她和孟氏。
沈四今日穿了件墨藍色的對襟小襖和長褲,頭髮整齊的梳起,精緻的小臉上表情淡漠,只有一雙流光溢彩的丹鳳眼裡,有羨慕、有渴望、有心酸、也有懊惱。最後種種情緒終歸變做沉寂,似乎發現雲想容在看他,他淡漠的眼神掃過她,便回屋去了。
雲想容從不知道一個孩子的眼神可以瞬息包含如此複雜的情緒。想到沈四全家被滅,獨自一人跟着乳母顛沛流離的過活,好不容易纔投奔了濟安侯,有了個家。她的心軟了,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要是她的珍哥兒這樣遭罪,她會心疼死。
罷了,攆他走是不可能了,她往後與他和平相處,不排斥,也不深交就是了。
用過早飯,雲想容跟着孟氏,與沈奕昀一同去了老夫人的春暉堂。
許是因爲沈奕昀纔剛住進來,雲家的子孫除了要上朝的,都到齊了。
屋裡除了老夫人段氏,大夫人錢氏,二夫人湯氏,還有懷了五個月身孕的大堂嫂邢氏,十八歲的二堂兄雲佑宜,十四歲的三堂姐雲憐容,十歲的四堂姐雲嬌容還有八歲的五堂姐雲嫣容。除了主子,二房的祝姨娘和潘姨娘也在。
二老爺雲恆無子,膝下只有湯氏所出的三小姐雲憐容和潘姨娘所出的雲嫣容。祝姨娘剛十七,是纔剛擡了姨娘不久的,目的是爲了給二老爺傳宗接代。
雲想容團團行過了禮,最後笑着給老夫人道謝:“多謝祖母的鮑翅宴。”
老夫人毫不意外,笑着點了點頭,對雲想容比她纔剛回來時要熱情了許多,摟着她的肩膀問了她今早吃什麼。
雲想容一一細答。
老夫人與雲想容說話時,大夫人錢氏就瞪了一眼孟氏。有了個身份顯貴的客人,她們娘兩個可算借光了!
孟氏被瞪的莫名其妙,心裡憋氣,又不好發泄,只能忍耐。
見老夫人心情好,孟氏想起了女兒啓蒙的事,便在老夫人接過月皎送來的燕窩時,起身行禮,小心翼翼的道:“母親,卿卿如今也六歲了,平日聰明伶俐,又對讀書寫字很有興趣,媳婦學識有限,所以想與母親商議,能否請個西賓來府上坐館,給卿卿開蒙。”
老夫人眉眼不擡,用調羹攪合着燕窩,慢條斯理的吃着,晾着孟氏。
屋內低聲笑談的衆人漸漸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人人都望着孟氏,各有心思。屋內一時間安靜的呼吸可聞。
雲想容抿着脣,爲孃親心疼。想幫她解圍,又知道這個時候她說什麼在老婦人眼裡都會是孃親的錯。
正焦急時,老夫人終於吃完了燕窩,慢條斯理的擦了擦嘴,道:“卿卿是我的孫女,你即便不開口,這事我也是放在心上的。”
孟氏臉上燒紅,低頭應是。
老夫人又道:“前些日子與恬王妃出去賞花,聽她提起過一位西賓老夫子,不但精通詩書,一手好字也是被‘誠懸生’匡大人讚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