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大一小的兩人,不正是昨日剛剛道別的衛二家的和菊花嗎?他們怎麼會在這裡?
衛二家的此刻帶着菊花跪在濟安侯府門前,臨近中午毒日頭高懸,娘兩個的臉都被曬的紅紅的,額頭上泌出汗珠,衛二家的跪的筆直,用身子給菊花遮擋陽光,圓臉上寫滿了擔憂,年紀小小的菊花則是面無表情。
許是聽見動靜,衛二家的和菊花都回頭看過來。
孟氏雖然帶着帷帽,可身邊的柳媽媽和雲想容卻是他們熟悉的。
兩廂對視,雙方都是怔愣。
門房雖然知道三夫人不受永昌侯的寵愛,到底也是正牌主子,便上前來行禮:“三夫人,六小姐。”
孟氏頷首,帷帽上的雪白輕紗飄動,隱約看得到她的絕世容顏。
柳媽媽便吩咐備轎,門房應喏,剛要轉身退下,孟氏問:“那兩人是做什麼?”
門房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道:“回三夫人,他們昨兒下午一直跪到現在,好像是想求見侯爺,侯爺不見,又怎麼攆都不走。”
“你去吧。”
“是。”
見門房上的下人進了院子。孟氏牽着雲想容的手,與柳媽媽一同到了衛二家的跟前。
方纔門房的話,衛二家的和菊花也都聽到了,面對柳媽媽奇怪而猜疑的眼神和雲想容似笑非笑的表情,衛二家的頗爲尷尬的咧嘴笑了笑,菊花則是抿起嘴脣,皺了眉頭。
雲想容昨日就覺得他們說的不是真話,趙姨奶奶和母親對他們可是真的同情關心,他們說要找菊花的表舅,卻找到侯府來了,門房還說,他們要見侯爺?
雲想容狡黠的眨眨眼,似好奇又似嘲諷的上前來拉着菊花的小手,“菊花,你表舅是侯爺嗎?”
她明顯感覺到菊花的不悅。
心裡爽快多了。
孟氏卻覺得,這母女兩個或許有什麼難處,原本出門在外就不是可以全拋一片心的,衛二家的母女雖然騙了他們,但落難是真的,感激也未必是假的,只是有苦衷吧?
於是笑了一下,拉過雲想容,嬌柔的聲音寵溺的責怪:“卿卿,不要調皮。”轉而問:“衛大嫂,你要求見侯爺?”
衛二家的臉上更紅了,也不知是羞得還是曬得,支支吾吾的“嗯”了一聲。
雲想容覺得沒什麼意思,個人有個人的路要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們沒必要摻和進去,拉了孟氏的手:“孃親,卿卿餓了。”
孟氏聞言忙道:“好,好,咱們這就回去,讓雲娘給你做桂花糖糕吃好不好?”
雲娘是孟氏的媵嫁,精於廚藝。這次被孟氏留下看家。
雲想容乖巧的點頭,拉着孟氏往侯府裡走。
孟氏還有些擔心的回頭看了看衛二家的和菊花。
行走間,雲想容不免開始絞盡腦汁回想前世的這一段。
她記得前世她就和孃親去攏月庵小住過,回府的路上還被大雨攔在了一個破廟,到了晚上宵禁快到了才勉強回了侯府,還被祖母段氏訓斥了。她不記得具體發生過什麼,段氏訓斥她們的話她卻記的很清楚,她說孟氏“不安於家,這麼大的侯府還住不下嗎,非要跑去庵堂住!”明顯是將對趙姨奶奶的怨恨遷怒於孟氏。
今生的今天卻是晴天,大雨前幾日下過了。
大雨,黃河氾濫,災民。
對了!
雲想容突然放慢腳步,驚愕的張大眼。
難道菊花是……
猛然回頭,看向跪在門外臺階下面色平靜的漂亮女孩。
有些事情,她記憶並不深刻,可是有一件事,卻是人盡皆知的。
貞佑三年,黃河氾濫,皇上命“承平侯”沈時出任安陽府主持修繕黃河水利,結果被彈劾貪墨修繕鉅款,皇上下令嚴查。九月,沈家遭遇民變,暴民衝進沈府,搶光了錢,殺光了人,湊巧的是那天來的暴民武藝相當高強……
“承平侯”沈時及夫人喬氏和二子二女,只存活了一個四少爺,還是因爲四少爺出痘避疾,才讓他躲過一劫。
後來這個沈四,卻不是個省油的燈。
大周朝剛剛開國不足百年,天下被藩王割據,勳貴權利鼎盛,政權並不集中,從世宗到玄宗,都在削弱藩王和勳貴的力量。沈家出事,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從前承平侯的好友親人,沒有人敢收留沈四,沈四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銷聲匿跡了多年,在衆人都以爲他已不在人世的候,以強勢姿態歸來,遊說藩王聯合起來,對抗玄宗。
前世她難產而死之時,正是天下大亂之際。她不只一次聽祖母段氏說過,當年沈四來投奔,要是沒有亂棍打走就好了,聽說他睚眥必報,不論沈四成敗,都擔心他會報復雲家——濟安侯雲賢和承平侯沈時,是忘年之交。
沈四,是被亂棍打走的。
現在是貞佑四年,沈家應當是去年九月出的事,算算日子,再算算那個“菊花”的年紀,好像真的差不多!
思慮複雜,可也就是幾步的時間,雲想容腳步放慢,孟氏也隨着她的速度,生怕她跟不上。
正當此刻,卻遠遠的看見四五個穿了土黃色繡有云家圖騰的護院,手裡提着竹棍,氣勢洶洶的走來。
孟氏和柳媽媽都是一愣。
雲想容心裡咯噔一跳。
雲家不能和沈四有瓜葛,可是,也沒必要把人打走啊!她這輩子不打算嫁人,說不定要一直依靠濟安侯府,如果沈四長大了來報復,她不是沒好日子過?
思及此,雲想容抽出被孟氏握着的手轉身噔噔的跑向門外,邁過高門檻下了臺階。
孩子突然跑走,孟氏和柳媽媽都忙追上來,雲想容很快就被追上。
“卿卿,你幹什麼?”
“我要跟菊花說話。”
……
他們的動靜,驚動了門口的衛二家的和菊花。兩人都奇怪的看着雲想容。
而那一隊手持竹棍的護院,此刻也出了門。
孟氏和柳媽媽連忙把雲想容護在身後,兩人都有些怔愣,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你們還不快滾!我們家主子說不見就是不見,你們怎麼還跟癩皮狗似的!”護院手持竹棍指着衛二家的和菊花。
衛二家的如同老母雞,張開雙臂把菊花護在身後,怒道:“我們素來知道濟安侯賢名在外,絕不可能欺負婦孺,你們這些人,莫不是假傳了侯爺的命令?今天不見了濟安侯,我們絕不走!”口音竟然變成了官話!
“放屁!兄弟們,別跟他們廢話,直接打出去!”
爲首的那人剛要打,雲想容已經掙開了柳媽媽,跑到菊花身邊。
護院動作一頓,不耐煩的道:“六小姐,你快讓開!”
“你們怎麼打人?祖父不想見他們,攆走也就是了。這麼多人,打女人和孩子,你們羞不羞!”
“卿卿!”柳媽媽臉色煞白的摟着雲想容退後,棍棒不長眼,她怎麼就沒看住,讓六小姐跑過來了呢!
菊花擡起頭,深深看了雲想容一眼,這似乎是相識到現在,她第一次認真把她的模樣看進去。隨後竟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以嬌嫩的童音說道:“濟安侯如果不念當年與先父的交情,我們也無話可說。只是這動用武力着實讓人鄙夷。怕就是怕了,怕惹麻煩,人之常情,可將怕做的如此外厲內荏,難道濟安侯府在外的威名都不要了嗎?!”
雲想容這時已經被柳媽媽抱回到孟氏身邊,孟氏像逃難似的和雲想容上了轎子催着下人快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路上還不住的訓斥。所以菊花的一番話,雲想容聽的不很清楚。
但只聽到的那一些,也足夠讓她吃驚了。
那個菊花,也就是五六歲吧?小小年紀,居然說得出如此戳人脊樑且老成的話來,也難怪他長大後不是省油的燈——她已經確定,菊花就是沈四了。
聽着孟氏的訓誡,轎子已經盡了內宅,雲想容撒嬌討好的哄着孟氏,才讓孟氏消了氣,隨後她對跟在轎子外的柳媽媽道:“乳孃,你去打探打探,菊花和她娘有沒有被打?要是他們還不走,你在給他們點銀子勸她們離開吧。”
柳媽媽便笑着對孟氏道:“三夫人,您瞧,卿卿不是調皮,她是佛心腸呢,您也不要生氣了。”
孟氏嘆了口氣,摟着雲想容的肩膀,“罷了,你去看看吧,否則這孩子今晚都不會安生。”
“是”柳媽媽行禮,往外頭趕去。轎子則是徑直回了琉瓔閣。
琉瓔閣在濟安侯府後宅後花園的西側,位置極偏遠,倒座有三間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帶有耳房的廂房,正對着影壁的,便是掛了“琉瓔閣”匾額的二層小樓,此處幽靜,出了門正對着鳥語花香,推開後窗可見一片竹林,平日從樓上往外看去能看到引了水的後花園,極爲雅緻。
雲想容隨孟氏走在後花園的抄手遊廊上,望着越來越近的琉瓔閣,百感交集。前生母親死後,她被接去永昌侯府,一直到出閣,都在也沒有回過這裡——這裡是有母親,有溫馨,最美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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