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見我一直沉默不語,忍不住又要來勸:“你真的別怪公子了,公子他心中也苦,呂氏一族畢竟是公子的母戚,與公子奪權的還是他母妃,他也是不想你受牽連才如此安排的。而且公子解毒後身體很不好,頭幾日我從密道偷偷上來都沒與他正面碰上,只能在他預先交代我的絕密地方找到他所下的指令。然後我把外面的情形包括你的消息寫在紙上傳給他,這是我們溝通的方式。”
聽到此我蹙起了眉,依燕七所說就是五天後他醒來了,但其實也只能短暫甦醒,體力沒法供上。而燕七是消失在宮中的人,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去找他,只能在約定的時間從地道悄悄上去,但卻不一定能對上阿平醒來的時間。
連這一點都算到了,竟想出暗中以筆墨互通消息的方法來佈局。
我問出了結局點:“現在太后呢?”
“紫菱山。”
我疑惑地看向他,紫菱山是在哪?
“紫菱山在京城郊外二十里處,山上有一座皇家佛院,專供皇族參佛禮拜。”
只是這麼簡單處置了太后?她那等同於是謀逆罪啊。而燕七的判定理解爲畢竟太后是阿平的母親,即使呂氏一族試圖把持朝政,被阿平一一革職查辦,但對呂妃終還是留有仁念。
可我不是這樣解讀阿平行爲的,有很強烈的預感他應該是知道了什麼。
忽而身後傳來異動,燕七的目光也射掠而去,“公子醒了!”
不用提醒我也看到了,那原本安靜而躺的人緩緩睜開了眼,漆黑的眸子轉動而過目光平平緩緩落在我臉上。不像是昏睡了一覺剛醒來的人,眸色清明一片,如波淡水,無一絲波瀾。
沒有等誰下令燕七就主動退了出去,還爲我們帶上了門。
兩人靜默相對了好一會,誰都沒有先開口,但是我先垂了眸避開了他的目光。打着他若不說話我也不說話的念,在他沒有表明態度前就跟他乾耗着吧。
不過,在我轉念間就聽見他輕聲說:“是還在銀杏村的時候知道的。”
這句話使我不得不再擡頭,腦中第一反應閃過的就是那個可能。他慢慢斂轉眸光,視線落在牀帳上,“還記得那次清姑倒在佛堂裡嗎?她到夜裡就說起了夢語,卻是驚夢連連。有些東西埋葬太久,都過不了心坎的那道關,它會在某個時刻某個點迸發出來。我一直以爲她每日禮佛是爲父親祈福,卻原來是內心有愧。”
好一個內心有愧!愧字是心上加一個鬼字,劉清她其實是內心有鬼,始終放不下吧。當年的事她必然是每一件都參與了也目睹了,所以試圖以唸佛來稀釋罪惡。
莫名的心裡就疼了,他那麼早就從劉清的嘴中獲知了真相,卻要假裝完全不知,是不是隱忍地很辛苦?然而卻聽他道:“你不用爲我難過,因爲當時我從清姑的囈語裡聽到這件事時並不太過悲傷,只是感到麻木。皇宮裡這樣的事很多,勾心鬥角、陰謀算計各種,在我被封爲皇太孫之前曾有過好幾次差點中毒的經歷,就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可不可以信任,他會不會前一刻對你忠誠,下一刻就在你的食物中下了毒。”
我極其震撼,他從未對我說過這些,我也從不知道他在年少時曾經歷過這許多的陰暗。很顯然,曾有那麼一兩個是他信賴的身邊人,最後成爲了宮廷爭鬥的棋子背叛了他,甚至對他痛下毒手。所以他對人的不信任是從這時候建立起的,也造就了他溫厚的表面下冰冷的心。
忍不住走向他,落座於牀沿時他立即來抓住我的手,迫切地看着我說:“蘭,不是我有意要瞞你,而是……”他頓了頓,似在尋找着措辭,隨而語氣艱澀:“我習慣了保留底線。”
這句話一入耳我的鼻子就酸了,他沒有用過於絢麗的詞句來解釋,只是跟我乾巴巴地說:他習慣了保留底線。這是一句多麼痛的教訓之後得到的領悟啊?
他緊緊拽着我的手,“當我第一次親眼看着那個太監因被查出欲圖謀害我而撞柱而死時,我會感到震驚和難過,但當這樣類似的事一再發生時就漸漸變得麻木了。我學會了不將心思露於表面,學會了對任何人都保留一絲底線,也學會了殘忍。因爲這個環境你若不殘忍,那便是別人對你殘忍。所以無需爲我難過,她們口中的我的生母我沒有一點印象,她也不曾養育過我,對於那樣的結果只能說在意料之中。”
我沉默地聽着他說這些,心底生出一股悲憫。可能當真帝王家與普通家庭不同吧,環境造就了一個人的性格,溫情在這座皇宮裡是多餘的,除了爬上位就是權利鬥爭。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也不需要我的安撫,只頓歇了片刻後又輕道:“回宮後我與呂氏維持了表面的平和,說來還是她在我年少時教的,尤其是大哥沒了後,她將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教我務必要喜怒不形於色,不能讓別人看透自己的內心。”
呂妃的兒子夭折了,勢必得將阿平扶持上去才能確保自己的地位,而這過程中她自當有所付出,且將慈母角色扮演到底。“之前你是否很聽呂妃的話?”
“她是母妃,爲人子自當以孝爲先。”
是了,引起呂妃起反彈的原因大約是我進宮後阿平與她幾番對陣,使她感受到了危機,從而有了這次的謀定而後動。可心念一轉,忽然間覺得這種局面不是偶然,而是有意向地在推進。我向他證實:“你後來幾番爲我與她起矛盾是故意的嗎?”
他的嘴角扯起一個弧度,似笑又非笑的樣子,“蘭,在你心裡我的形象已經差到如此了嗎?連爲你起的情緒發的怒,都讓你解讀爲是演戲?”
我啞口失言,剛纔那番問確實有誤讀他的意思,張口想說些什麼,卻聽他突然又道:“不過可能也有這層目的吧,我沒有在你的事件上去掌管自己的情緒,當看到你受委屈我忍不了,看到你傷痛加身我更是情緒崩潰,按照我以前的脾性即便再怒也不會露於臉上,可是事關你我控制不住。當第一次發覺情緒會變成這樣後,我就想與其如此不如順水推舟,看看改變會不會產生效應。”
等於說他在從劉清口中獲知實情後,就起了試探呂妃之心,他要看這個養育他的人是否真心而對,還是隻將他當成獲取權利的工具。不過我知道他雖然嘴上無情,卻是個念舊情的人,就是劉清他都惦念於心,更別說是被他當成十幾年的母親了。只是他會矛盾,若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便是心中的一根刺。
真正讓他決定動手的原因,應該還是我。
“是因爲上次的事讓你下定決心的嗎?”
很明顯的握我的手一緊,是我點中了他的心思?過了片刻才聽他坦然承認:“沒錯,看你渾身是血倒在我懷中,再不願以仁心而對,有些人有些東西就該強權唯上。她以爲我看不出那個局是她布的,而太妃只是她推出來的出頭鳥!在事後還假惺惺地裝作內疚沉痛要求禮佛懺悔,可是一個被權利燻黑了心的人,哪裡還會在乎一條小生命?”
太妃的死,成爲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呂妃心中慌了也怕了,她怕這個“兒子”會用同樣的手段來爲我報復,逼得她急於行動。
“蘭,”他喚回我的注意,“你知道嗎?在蘭苑我抱着渾身是血的你時,曾在心中對天發誓:我要在場所有迫害你的人都拿命來抵償你所流的血。不是我殘忍,是她逼得我殘忍,也是她教會我,如果不殘忍那便是任人將刀抹在自己脖子上。”
這時候的阿平與我認知裡的人如同變了兩樣,他陰暗、殘酷,眉宇間有着戾氣。忍不住伸手過去輕撫他的眉頭使其舒展,“阿平,不要讓醜惡泯滅了自己的心,你本不是這樣的人,即便曾經各種因素逼得你走入極端,但回過頭看看,總還有能溫暖你的點,不忘初心。”
他卻隨即一把又抓住了我這隻手,盯着我的眼睛,“只要你不離開,你說什麼我都聽。”
我蹙了下眉,他怎麼這般賴皮?先硬後軟,再耍賴。見我沉默,他想從牀內撐起身,可只半擡起身就又倒了回去,還連帶着拉拽了我趴在了身上,立即腰上一緊被他給圈住了。
“蘭,你是我僅剩的了,不要離開好嗎?”他的語聲很輕,聽着像是在哀求。對他如此我能怎麼做,只得惱恨交加又無可奈何地道:“我倒是要能走的,你都像個惡霸似的把我給綁回來了。”他的視線落下於我手腕處,看見被繩子勒紅的痕跡,立即臉色變了,“小七那個臭小子,讓他綁你需要綁這麼緊嗎?”
我對之無語,只准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說得就是他。是他下的這種沒品的令讓燕七執行的,回頭還來故作姿態心疼。
瞥了眼他那隻被我咬了的手,上面牙印頗深,不過沒破皮,紅紅的齒印剛好一圈。覺得剛纔自己下口還不夠狠,就該咬得他出血才知道疼。
可心裡頭立即有個聲音在吐槽:你捨得嗎?
反正打從碰上這個人後,我就栽了。他說他習慣了留守底線,我是一次次被他挑破底線,很多次都違背了我的原則,卻總被他用各種手段給軟化了。
原因不用說,他攻佔了我的心,也摸透了我的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