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這沙啞的語聲我覺得很陌生,可這話卻好似曾見過。不由再次定睛細看,漸漸的心頭某處記憶被翻開,有個輪廓在腦中浮現,“阿牛?”
一聲沉笑出來,語氣極其諷刺:“貴人多忘事,居然還能認得出我也真是不容易。”
暗驚在心中,以爲早已與此人不會再有干戈,卻沒想一回村竟又再撞見。他的變化當真是大得讓我難以相信,整個人蒼老的形同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又不修邊幅,就連嗓音也變成如此嘶啞的,確實在剛纔的一瞬我並沒認出來。
早已事過境遷,我不想再與他多起糾葛,便退後一步道:“抱歉,我要回去了。”
“回去?怎麼你才知道你爹孃死了嗎?你一定是沒看到你那死鬼爹被送回來時的樣子,全身上下被魚啃的只剩了骨頭,面目全非,你娘和你那病鬼弟弟當時都嚇暈了,後來你娘也就一病不起,拖了半年就也跟你死鬼爹走了。哦對了,你那病鬼弟弟怕是去找你了,你沒見到嗎?那看來多半是死在路上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拳頭揮了過去,把他的臉給打偏過去,卻見他抹了抹被我拳頭砸到的位置,然後陰婺地瞪着我說:“怪得了誰?誰讓你嫁給那個傻子的?現在我看你這樣怕是被傻子給休了吧,你就是一棄婦!”
氣到渾身發抖,左右看了看,彎腰就要去撿石頭砸他,卻被他一腳給踢開了。我跑過去欲再撿起來,卻見不遠處的燕七跑過來:“主子,發生什麼事了?”
我停止了彎腰的動作,只凝定燕七一字一句說:“小七,幫我揍他,打到他只剩一口氣爲止!”燕七二話沒說就衝了上去,接下來便是一面倒的風向,阿牛就像是沙包一般被燕七打的滾倒在地上,而他抱着頭卻還口中喊:“許蘭,你就是個掃把星,和誰好誰倒黴!你爹孃和弟弟肯定就是被你剋死的,你也害了我變成瘸子,活該你當棄婦!”
燕七聽見他所言頓了頓,迴轉頭來看我,再轉身時拳腳更加用力了。
等見阿牛沒了還嘴的力氣後我叫停了燕七,然後居高臨下地盯着地上的人說:“金阿牛我告訴你,我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唾棄你這個孬種和卑鄙小人,你變成瘸子那是你咎由自取,就你這種人,一輩子只配被人當成狗一樣踩在地上。”
說完猶不解恨地朝他吐了口口水,才大步而離。
回走到馬車處,我欲去蹬上馬車卻在半空身體往後仰,幸而燕七在後撐了我一把才免於摔滾落地。他扶了我上馬車後,略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徑自放下了布簾落座,卻在下一瞬整個人都癱軟下來。剛纔的狠勁不過是拼着那一口氣在,到了獨處的空間裡我再也撐不住。
馬車停下時我仍在困頓之中,是燕七在外喚了兩聲才驚回神。從這天起我足不出戶,幾乎連房屋門都不邁,頭兩日燕七來喚我用膳都被我拒了,後來燕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踢開了門,走至牀邊低眸掃了眼我後道:“我不知道要如何勸,但還是隻有兩字節哀,故去的不可能再活過來,而活着的人卻還要繼續走下去,總不能……也跟着去死吧。”
燕七的話有進到我耳朵裡,然後起了效應,驀然想起他曾經的遭遇。擡起眸輕問:“那時候你是怎樣過來的?”燕七笑了笑,笑意不達眼底:“能怎麼過?就夾縫中求生唄,爲了生計什麼都幹,若不是碰上公子,怕是也難活到今日了。”
所以他一直惦念着阿平的恩情,不管家族恩怨。
我不想去比較,喪親之痛也沒得可比,尤其我更多的心緒是愧疚。當初阿爹出事,家中只有不擅主事的阿孃與病弱的小同,他們二人如何能承受這喪親之痛?阿孃會重病不起,也正是因爲悲傷過度,後來甚至連小同都不知所蹤。這許許多多的事都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等我知時已是家破人亡,我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
後來到用膳時便用膳,每日卻過得惶惶不知中日,常常坐在院中一坐就是一整天。
這日夜黑後我躺在院中的躺椅裡看頭頂的繁星,似乎聽見有異響但沒有去注意,直到眼前的視界被遮擋才緩緩斂轉過眸,看着暗影裡的身影很久我又移轉了目光。
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欺近過來,將我從躺椅裡微微攬起,“蘭,我來了。”
“是嗎?那很好,舟車勞頓一定很辛苦,你進屋先去睡吧。”
他的氣息一沉,將額頭貼了下來,語聲沉痛:“小七說你這些天日日都如此萎頓,吃得也很少,我知道是我來晚了,如果你有什麼怒火就撒我身上,覺得難過也跟我說吧。”
“我沒有怒火,是你想多了。難過嗎?其實也還好,我就是現在比較喜歡一個人獨處,所以朱允炆,你能不擾我嗎?”
“不能!我不能再讓你沉浸於此,現在就帶你走。”說着他就將我攔腰抱起了往外而行,我沒有掙扎,就任由了去,因爲既然他來了那我即便是不同意,他也有法子帶我走,又何必再去周折這些呢。
門外停了一輛比較華麗比較大的馬車,想必是他來時乘的,馬車內居然還鋪了長毛地毯,他將我放下而躺頓覺綿軟舒服。隨着他一聲令下馬車就開始行進了,我卻不由勾起了脣角嘲諷而問:“是否從未將銀杏村當作是家,所以你纔會邁進家門不到一刻就毫不留戀離開?”
他的身形一僵,下一刻就揚高聲喊:“停車,駛回去!”
“可是公子……”
外面的話聲被他喝斷:“我讓你駛回去!”
聽那駕車人的聲音不像是燕七,剛纔被抱着出來擋住了視線,不過這會兒周旁的馬蹄聲能判斷出來追隨的人不少。到底他不再是當初村野裡的小子,而出行時身邊有近身侍衛緊隨。
本就沒駛出多遠,回頭不過一瞬就到了門前,他又要來抱我,這一次卻被我避開了滾到一旁。他伸出的手頓在半空中,怔凝地看着我不語,我坐起身便跳下了馬車往屋內走。
聽見身後腳步聲緊隨不由加快步伐,一腳邁進房中就回身把門關上了。外頭倒也沒推,只是沉頓了一瞬後纔有語聲響起:“蘭,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讓我進來跟你說說話好嗎?”
我冷笑出聲:“剛纔你是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嗎?我說現在比較喜歡一個人獨處,既然你不先進屋睡,那我要休息了,你就自便吧。”說完毫不留情地將門臼給卡上了,發出嘎嗒聲。
長久沉滯,外頭並沒傳出腳步聲,而我也一直站在門邊。後來正要擡步而走,卻聽門外他道:“我去讓人把門拆了。”一下子把我那火給冒上來了,揚高聲喝:“你讓人來拆!別說將門拆了,要不要索性連牆都拆了,連房子也都拆了?反正你根本就沒把這當成一個家!”
“蘭,我當此處是家,我和你的家。”
“你沒有!朱允炆我告訴你,這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那皇宮大院。”
吼完之後我的心緒特別激動,所有的悲意都涌上了心頭,頓時鼻子一酸眼眶發熱了。朱允炆,你個混蛋把我隨隨便便丟給了燕七獨自回來這裡,又讓我獨自承受失去親人之痛,現在就想把我帶走,門都沒有!
外頭沒有再傳出語聲,也沒有離去的腳步聲,就一直沉默了下來。我走近牀鋪躺倒而下,睜着眼看昏黃光線中的帳頂,以爲會就這樣睜眼到天亮,可是不知何時閉了眼困頓了睡過去了。再睜眼時天已經亮了,腦子有一瞬的空白,等迴轉過神才往門處望去。
昨夜阿平回來了家,是真的還是我的幻覺?
翻身下地,走至門前頓了頓,鬆脫了門臼拉開門,然後愣住。一個身影就坐靠在腳邊的牆上,闔閉着眼呼吸清淺,眼簾下的陰影昨夜看不清楚,此時天亮後卻能看得分明。
他坐的位置剛好攔住了我出去的路,若要出去勢必得從他腿上方跨過去。我頓了一瞬就擡腳邁過,可卻又在下一瞬被扯住了腳,不用低頭也知道他剛纔是在裝睡。
“媳婦……”可憐兮兮的聲音從底下傳來,“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低下眸看進那雙烏黑的眼中,裡頭有着懇求,若在以往我肯定就心軟了,但這時候看了半響後露出了一抹淺笑,“如果我是你,這時候會放開手,或許於你的帝王路只會有益處。”
阿平的瞳孔縮了縮,卻是更拽緊了我的腳,他說:“那條路上必須有你。”
“是嗎?那爲何還要將我撇除在外了做事?是因爲我不夠與你同甘共苦,還是我不讓你信任?還是,”我頓了頓,逼近他的眸光,“你在揹着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