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離開時我送到了蘭苑門處,外邊一干人等都在候着,也無需我再多送。不過他在邁出門檻前回過頭來對我道了一句:“今時或還時機未到,但終有一日應守禮法,你還是早做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平兒再來爭鬧。”
我心頭沉了沉,沒有應聲。
他淡淡睇了我一眼後便環視一圈院子,“朕賜你蘭苑入住,理應向秀英多學習纔是。”
朱元璋與緊隨的侍從離開了好長一會,我卻還僵站在門處,身後傳來燕七的詢問:“怎麼成木頭人了?”我回轉過頭,燕七正站在菜田裡拔蘿蔔,忽而心中某處抽緊了走過去脫口而問:“你認爲男人當真就該三妻四妾嗎?”
燕七怔了怔,面上一紅赧然而道:“這是古訓,沒什麼應當不應當的,視爲正常。”
“難道就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例子?”我仍然不死心地問。燕七難得沒有笑話我,而且還顯稚嫩的臉上露出認真的表情,“我知道你是想說公子,你這念如果是在平常人家未嘗不能實現,但是公子……我勸你還是滅了這樣的唸吧,對你和對公子都好。”
“都好嗎?”我笑了笑,嘴裡一片苦澀,在別人看來肯定是我太過矯情了,居然去要求一個儲君一生一世一雙人。朱元璋要我向馬秀英學習,學什麼?學她不僅不管朱元璋納妃,甚至還鼓勵,然後得一個仁慈寬厚的美名?歷史上那赫赫有名的馬皇后,都說她得了朱元璋的愛戴,甚至在她之後再沒立後,可是誰又能知道當初的她心中是否有苦?試問這世上有幾個女人甘願與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我自問當下做不到,將來也做不到,只要我還愛阿平一天就永遠做不到。
馬皇后當了一位合格的皇后,卻不是一位合格的妻子。可能當真是她的心夠大,除了包容了自己的丈夫,還包容這天下吧,我只是一介微小,心中裝不下那許多東西,只裝得下阿平一人而已。
阿平回來時洋溢着笑,進門就來抱住了我說:“媳婦,我說服皇祖父了,側妃一事罷免,口諭都已經傳下去了,這下後宮那些人可以消停一些了。”
我細看他眉眼,應是朱元璋並未告知他來過蘭苑一事,也沒說穿的必要,只附和着他開心而問:“是真的嗎?你與皇祖父如何說的?”
“我以五賢之德跟皇祖父理論,髮妻懷有身孕若另娶她人是爲不忠,子若生而不養是爲不義,所學之文裡沒有一篇是要我做個不忠不義之輩。皇祖父即便是有再多考量,也不會當真許我成爲此種人。知他雖然面冷呵斥於我,最終還是會贊同我之觀點。”
我在心中暗歎,若朱元璋能如此容易說服也就不是朱元璋了,一個帝王最多的考量不是所謂賢德,而是權利制衡。之所以之前他沒去阻止後宮各宮去爭這側妃位置,無非就是想借由這次機會查探宮中的幾方勢力與外面是勾結的,想來後面定然會有一番所爲。
其實我的話只是道出了朱元璋心中所想,他根本就沒打算藉着這次機會要爲阿平納妃,若是,即便我說再多也不可能改變得了他的決定。所以我從未心存僥倖,也不會自得地以爲能說服得了朱元璋。不過阿平的喜悅我不想去破壞,是故只笑而不語。
這事暫時就算過去了,沒人再來提,而阿平每日回來也都面色如常。可突然某天午後疾步進門,在我那梳妝檯前翻箱倒櫃不說,臉也黑沉着,我很是納悶地問:“你在找什麼?”
他扭過頭來,目光凝定我,“我贈你的玉簪子呢?”
心下一咯噔,不會是朱高煦那小子露餡了被阿平知道了吧。看這幅黑麪極有可能,也不想瞞騙他,索性直接道出了事實:“被人拿走了。”
“是誰?”
不用想了,肯定是被他知道了,那眼神裡的惱怒如此明顯。我如實而說:“你堂弟。”
可阿平的眸光一沉,幾步就來到了我身前,竟發覺他又長高了不少,比我高出要有一個頭了,我需要微仰起頭才能看着他的眼睛。
“蘭,你在騙我。”阿平的眼中滿是驚怒與控訴,我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明明玉簪子是被朱高煦那混小子給搶去的,現在阿平卻說我騙他,是那簪子又假手於人了?
我眯起眼冷靜而問:“你在誰手上看見了玉簪子?”
哪料阿平忽然一腳踹向牀柱,把牀都震得搖晃,隨即又將桌面上的東西都揮落地上。外面的燕七與綠荷聞聲趕來,“出什麼事了?”卻被阿平一瞪眼,怒喝出聲:“滾出去!”
嚇得兩人轉身就跑,到此時我實在不能再忍了:“你到底發什麼瘋?”
怒意盎然的臉看向我時氣勢減了幾分,但出口時語聲卻沉冷:“發瘋?我親手爲你戴上的碧玉簪子,你卻轉手就贈了別人,是東西太輕微還是你根本就薄看我的心意?”
我問:“你究竟在誰那看見的?”
“胡姬。”
聞言我不由一愕,“胡姬是誰?”以爲哪怕不適朱高煦也至少是與他有關的人,比如他的母親徐妙雲之類的,可這胡姬是誰啊?我聽都沒聽過。
“周王叔的姬妾,她說是你在壽宴上贈給她的。”
我當真是想一腳踹過去,他這是什麼糨糊腦子啊。“你周王叔是誰,長甚樣我都不知道,更何況那什麼姬妾了,我憑什麼要把自己的東西送給人家?”
而他卻不但不覺沒理,反而理直氣壯地道:“可你剛纔說簪子給了我堂弟。”
“我說是被他搶走的,你耳背啊。”
“對,我就是沒聽見。你的簪子被他拿走了爲什麼不告訴我,非要等我回來找你問了才說?是不是我如果沒發現簪子戴在了那胡姬的頭上你就不打算告訴我?他與你不過一面之緣,爲何會無緣無故搶走你的簪子?”
一連幾個問題把我問得有口難言,有時候一件事瞞着便需要無數個洞去補,等有一天發現其中一個洞漏了,再想去補卻會發現每個洞都在面臨着即將漏的危機。
看着阿平灼然憤怒的眼,我沒能遲疑太久便作了應答:“他忽然就搶走了,我就算想追也追不上人啊。你問我爲什麼不告訴你,那晚出了什麼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回來時我都還在跟你氣着呢,我還能想到主動來跟你說這件事?”
空間靜窒,阿平雙眸凝定我,忽然感覺那眼神裡有我看不透的東西一閃而過,但是再仔細去看又好似剛纔是錯覺。眸中的怒意在逐漸消褪,在我以爲他正在消化我的話時忽然轉身而走,我怔愣到他一腳邁過門檻才反應過來,揚聲追問而出:“你去哪?”
可他只頓了頓,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那一瞬我的心空落落的,除了最初與他爭吵那次他拔腳而走讓我尋不到外,之後我們之間的吵鬧基本上都不會以這種方式收場。更多的會是我佔據主導位置,而他來遷就着我。
有聽見燕七問:“公子你這麼晚了還出去?”可並沒聽到阿平的迴應,待我走到院內,只看見暗沉的背影穿過門廊逐漸遠去。
燕七和綠荷都站在不遠處朝外張望又再回頭過來看我,剛纔那般巨大的動靜就算不問也知道我跟阿平這回是又大吵了。我訕訕地回到屋內躺下,心緒卻難平靜,今晚這件事是遲早的,那晚朱高煦搶走玉簪子時就該預見到了。
不管朱高煦怎麼會把我的簪子轉手送給了那周王的姬妾,可這件事我理應告訴阿平的。但在事後顧慮到若說起沒法跟阿平解釋爲何我會與朱高煦這般熟悉,因爲一旦說出真情,那便牽扯出了朱棣那件事。以阿平的脾氣,哪怕對朱棣再崇拜也定然要發作,尤其若被他知道朱棣就是陸鋒的時候。
當初陸鋒那事已經在我和他之間生過罅隙了,而我又考慮到將來歷史,務必不能讓他們叔侄倆反目成仇。基於種種原因,我想將玉簪子一事隱下,等找個合適的機會說不小心丟了。
哪料轉眼事情就出來了,而且還來勢兇猛。
渾噩中睡過去時隱約覺得有什麼被自己忽略了,可腦子又轉不過彎來,只能任由意識被周公約走。等到周公放人了睜眼,天已經蒙亮,我下意識往身邊看,空空如也,昨晚阿平沒有如往常一般硬要擠在我身邊睡一個被窩,可能去東屋睡了吧。
稍緩了片刻才從牀上起身,夜裡睡得不安穩,感覺有些頭昏腦脹的,很是疲乏。
院中綠荷在練功,而燕七在給菜澆水,兩人正在說着什麼,發現我走出去時都驚訝地看向我,“娘娘你怎麼起這麼早?”
“剛好醒了就起來了,阿平可是還在睡?”
兩人互看了一眼,燕七回道:“公子昨晚沒有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