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見裴太太雖然話語平和, 但卻掩不住自得之色,而她的眼光也被裴太太的針線活吸引了。
那是個紅布底子的荷包,上面繡着鴛鴦戲水的圖案, 活計鮮亮, 忍不住拿在手中細看起來。荷包針角細膩, 圖案配色得當, 繡法嫺熟, 雖然春花曾見過不少漂亮的繡品,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荷包繡得很好。
再細看裴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身上穿的不是百戶所裡尋常人家穿的土布衣服, 而是機織的棉布,花樣選得又恰恰好, 衣服做得也精緻, 襯得這母女三人皮膚白細, 容貌秀麗。
再向下看,裴太太與大女兒都纏了小腳, 尖尖翹翹的紅繡鞋精緻乾淨,一看就是不怎麼出家門。最小的女兒雖然不大,還沒來得及纏足,但也同她的母親姐姐一樣,文靜地坐在一旁, 手裡也拿着活計。
裴太太笑着告訴春花, “這種荷包, 賣雜項的陸貨郎收別人的只給八個錢, 我做的他給十個錢, 我一天最少能做四個。而且,到了百戶所後, 百戶從來都是按時足額的發俸糧和兵餉,家用就夠了,這兩個月我就將活計都攢了起來,等秋收後小旗有空帶我去定遼前衛一次,那裡的鋪子一定能給我十五錢一個。”
要是一個月能掙兩千個錢,那可不少,在遼東鎮,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靠幹活也就能掙到一吊錢,怪不得裴太太這樣的自信。她在家裡的收入不比裴小旗少。
春花讚賞地看了看裴太太攢下來的一包袱的荷包,樣式都差不多,圖案也就那麼幾種,鴛鴦戲水、富貴花開、喜上梅梢等,都是一樣的精緻。
裴太太又拿出一個稍小的包袱,打開看,也是一樣的荷包,與她做的相差無幾,細看手法略顯稚嫩,“這是老大香雲做的。”
再將老二香巧手中的活計給春花看,香巧正將一長條青布縫成一根細繩,不用說是在練基本功,春花過了一會兒才知道這是做盤扣的材料。就是這麼一根簡單的細繩,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可五六歲的孩子縫得整整齊齊,針角細膩,比春花用心做的都要好。
“你們母女三人的女紅可真好!”春花由衷地讚美。
看百戶太太一臉的欽佩,裴太太升起了自豪和驕傲。她嫁到裴家,就憑自己的一雙手,贏得夫家上上下下高看一眼,自家在百戶所裡過的日子比別人家都要好,自己的功勞是最大的。
別人家都是男人們在家裡吆五喝六的,可自家的丈夫去對自己敬重有加,就是公婆也對自己客客氣氣的,體貼地不讓自己做粗活,尤其自己生了兒子後,更把自己當成親生女兒一樣,還不是靠自己的手藝?
到了這個百戶所,盧百戶是個寬厚體恤的人,從不克扣兵餉和俸糧,自家的日子更好過了。自己攢下的針線活就準備存着給兒子娶媳婦,至於女兒的嫁妝,自己也不會少了她們的,但女兒們最重要的嫁妝是自己教會她們的針線活。有了這個手藝,在夫家一輩子都不用愁了。
女兒們她從小就好好教養,香雲做的活計,不細看已經與自己區分不出來,老二香巧,已經入了門,將來也不會差。一想到這些,裴太太就由衷的高興,而眼前的百戶太太分明也被自己的針線迷住了。
於是裴太太就像獻寶一樣的把自己的一些手工拿出來給百戶太太看,“這些都是盤好的扣子,也有人買。各種價格不一樣,這種最簡單的一字扣,不值錢。像這樣的琵琶扣、梅花扣、蝴蝶扣、金魚扣就能賣得出價了。”
在這裡,衣服上是沒有鈕釦的,除了用衣帶來束縛衣服外,就是用這種盤扣了。其實盤扣是古老的中國結的一種,也叫盤花,自從元朝以來,逐漸在衣服上廣泛應用。裴太太拿出了幾十種各式各樣的盤扣,把春花看得目不暇接。
每種盤扣都是那樣可愛,裴太太把它們縫在一塊白布上,不論是青色的、紅色的還是黑色的,都是那樣的醒目,要是拿到前世,就是最好的工藝品。當然在這裡,裴太太做的幾樣複雜的盤扣,也不是平常人能做得出來的。
春花喜愛異常,讚不絕口,問:“裴太太,你怎麼能想出這麼多的花樣來?”
“盤扣和絡子是一個道理的,”絡子就是中國結,裴太太答道:“我會打好多種絡子,什麼如意結、雙喜結、祥雲結、五福結,我都會。百戶太太要是想打什麼絡子只管拿來,一定包你滿意。”
春花想起了自己的那塊玉,離開京城時間越久,她思念父母的時候也越多,於是便把那塊玉又戴上了。此時,她從衣襟裡將玉拿了出來,說:“這塊玉的絡子舊了,那就煩裴太太幫我打根絡子。”
裴太太幫春花解下那塊玉來,只瞧了一眼那玉,便細細地看着原來的絡子,說:“打這絡子的姐姐是個手巧的,花樣也巧,我得好好想想,重新打個什麼樣的絡子,讓這姐姐見了不至於說我配的絡子不好。”
春花見她有這樣的好勝心,不覺一笑,想說打那絡子的姐姐是不可能看到裴太太打的絡子的,但又掩住了口,這些過去的事早就應該埋在心底,可能是日子過得輕鬆了,有時就隨意些了,就像這玉,以前的她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到的。
裴太太的心思卻全在絡子上,她自覺女紅出色,可眼下的舊絡子卻很是不俗,她是一定要打出比那還要好的絡子來的,“這種幾乎透明的玉配上五彩絲線是很出挑,不過,這次我還是給太太換個樣子。用什麼好呢?紅色的絡子太多了,不若我們就用石青?很少有人用這個顏色打絡子,但百戶太太皮膚白,戴在身上肯定好。但只用石青,又太過尋常,加金錢太俗,就加上些銀線。對,就是這個樣子,百戶太太,你看好不好?”
春花見裴太太打開了箱子,取出來一個包袱來,珍而重之地打開了,裡面放着各色的絲線,看那線的顏色光澤就知道不是尋常的東西。
“這絲線是我成親時孃家的陪嫁,現在可看不到這樣好的線了。”裴太太給春花看了,然後就挑出絲線配好了打上絡子了,還一面問:“太太,你喜歡哪一種的花樣?”
春花見她完全沉迷了進去,就是裴太太的兩個女兒,也都放下的手裡的針線,凝神屏氣地圍着她看,便說:“裴太太覺得怎麼好,就怎麼打,我就聽你的了。”
裴太太聞言便不再與百戶太太商量了,她也覺得自己的眼光好,一定會打出最漂亮的絡子的。
春花也目不轉睛地看着裴太太,只見她手指如飛,有時飛快地穿針引線固定一下,沒用多久已經打好了一根絡子,讓春花看。
與上一根五彩絲線所打的絡子不同,這根絡子要素一些,但卻更顯那玉的晶瑩,而且裴太太最後在石青中不只加了銀線,還加了一綹豔紅,沉穩中又顯出一絲俏色,春花戴在自己的脖子上,襯得自己瑩潤的肌膚更加地迷人。
裴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將自己身上掛的一枚金制錢和兩個女兒身上的銀鎖給春花看,看的不是首飾,就像剛剛裴太太的心思根本沒有被那塊玉吸引到,而是她用心打的絡子,每一個都別出心裁。
裴太太家裡精巧的東西還很多,炕上擺的小坐墊是用碎花布拼的,又花俏又實用,掛在臥室門上的簾子下襬將布的緯線拆了下來,一綹綹的經線打成結,隨着微風擺着……
裴太太正是靠着這些過着自己滿意的日子,而且也想將這種方法傳授給自己的女兒。而且她在向春花展示着這些時,也是在表示出她的想法。
春花卻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說動裴太太了,“不知裴太太聽過蘇繡嗎?”
“當然聽過,我小時候還親眼見過呢,那麼一小塊桌屏,竟然要賣幾十兩銀子。”
“那還是尋常繡娘繡的,若是有名氣的繡娘,價格還要番上幾倍。”春花想起曹姑姑送給自己的那一副牡丹繡品,便對裴太太描述了一下說:“聽說京城裡的貴婦們都很喜歡,現在是有價無市呢。”
裴太太露出神往來,“那些人的手得有多巧啊!”
“其實若是論手巧,裴太太並不比她們差。”
“那怎麼可能?”裴太太。
“這是真的,”春花肯定地說:“差的是眼光、胸襟和知識底蘊這些東西。”
春花的知識底蘊也很差,但她畢竟有着不凡的見識,便講給裴太太,“你的繡工當然不錯,但所繡的無非總是這幾種通俗喜慶的樣子,繡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匠,而那些人,已經從匠中脫穎而出,成爲藝術家了。”
“匠和家的區別,不再是隻看手藝的好壞,而是看作品中的神采和含義了,看看你的作品能不能感動別人,激起人們的共鳴。”
春花是個生意人,對藝術的瞭解實在有限,她只是憑着自己的感覺對裴太太說出這些話,但這些卻是她自己悟出來的。
裴太太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她只是沒有機會擴大自己的見識,而春花的話如醍醐灌頂般地驚醒了她,她喃喃地問:“怎麼才能讓作品中有神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