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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去年西魯各地受戰事影響種植不多,但今年在勸農使樊須帶着一批老農巡視各地推廣漚肥等知識的情況下,麥子長勢喜人。到了四月下旬,靡草紛紛枯死,冬麥成熟的時節到了!
按照慣例,各地農民會獻上地裡出產的新麥請領主品嚐,稱之爲“嘗麥”,晉景公就死於嘗麥時節。
鄆城碼頭邊的亭子裡,趙無恤面前放了一碗有燜豬肉澆頭的水引餅,還有麥飯、麪餅等食物,那位遠到歸來的客人案几上,也有一模一樣的一份。
見那人投箸不食,他便放下了竹筷道:“聽說子石在大河上敗於陳氏舟師時,我還以爲你吃不到今年的新麥了,哀痛不已。孰料卻能再見,船隻被摧毀不要緊,人平安就好。不過究竟是怎麼敗的,還得跟我細細說下,好讓筆吏備錄在案,引以爲戒。”
對面那人正是在大河上掀起好大風浪的柳下跖,他沒了先前的意氣風發,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敗軍之將,沒有被司寇套上枷鎖發落已經感激不盡了,自當知無不言,至於爲何會被齊人擊敗,原因只有一個,打不過。”
“打不過?”一向眼高於頂的柳下跖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然,齊人戰船衆多,有大翼一艘,中翼兩艘,小翼五艘。其餘舟舸數十,水手近千。但吾等卻只有中翼一艘,小翼兩艘。其餘除了輕舟外,就是俘獲的舫船了。更何況這些船隻雖然還能航行,其形制卻不適於戰鬥。數量不如齊船,速度不如齊船,能投射箭矢的人數也不如齊船,這就好比兩個持木棒穿布衣的人和駕車皮甲,舉戈的十個人作戰一樣,焉有不敗之理。”
打輸了這場水戰,盜跖是又憋屈又委屈的。晉國本來就沒有水戰的傳統,溫大夫那幾條花架子船用來打劫商賈還行,一旦和齊國舟師相遇,簡直是被摧枯拉朽的存在。硬件條件就這樣,即便他擅長指揮,水手們盡力挽救,也無濟於事,接戰不到兩刻就撐不住了。
最後還是用了壁虎斷尾之計,以損失了一條小翼,丟下七八艘輕舟、商船爲代價。才讓大多數手下逃脫生天。
“敗了就敗了,齊人舟師冠絕諸侯,唯有楚、吳能與之比擬。本就不指望能徹底切斷大河航運,光是劫掠到的那一船青銅,已經將損失彌補回來了。”
趙無恤也無奈,看來還是低估齊國舟師的戰鬥力了,畢竟齊人濱海而居,齊侯有事沒事還喜歡去海上游玩,聽說東萊一帶的鹽場甚至有一支海上舟師,臨河地區也有水上武裝,這次光是陳氏舟師就能打敗盜跖……所以他們這次在大河上動武。頗有些捅了馬蜂窩的感覺。
盜跖卻道:“接戰雖然敗了,但劫掠卻還在繼續。”
“噢?齊人不是已經控制住棘津以東的河道了麼?”
“大河寬廣。最寬處將近二十里,就算一百條船展開也無法完全阻斷。何況處處有河流岔道、蘆葦蕩和小泊,所以稍小的船隻可以在暗處潛藏,伺機而動依然能起到騷擾的效果。”
看來盜跖只算是小敗,受的損失比預想的要小多了,無恤頷首道:“這樣也好,齊人不可能每一艘商船都派人護送,也是要花費不少精力的。”
只是陳氏開始護航後,阻礙大河航道的效果要大大削減了。看來想要在河上、海上與齊國舟師抗衡,一支強大的水師是少不了的,而趙無恤手頭最擅長水戰的將領,也就是眼前的柳下跖了……
柳下跖看出了趙無恤的心事,他說道:“司寇若是想要擊敗齊人在大河上的舟師,只有兩個辦法。”
“且說來聽聽?”
“其一,是將濟水、濮水與大河打通,然後下臣在大野澤裡的船舶便可以直通大河,雖然多爲小船,但下臣仍有信心與齊人好好角逐一番!”
……
運河?
趙無恤沉吟了,運河這東西並不算新鮮,楚莊王時讓令尹孫叔敖開通運河,溝通江漢;楚靈王時,又自章華臺開瀆北通揚水以利漕運,此外陳國和蔡國間甚至有一條溝通兩國的溝渠。
在他的勢力擴展到整個西魯後,鄆城成了行政和經濟的中心。此邑地處濮水和大野澤間,東西兩處水面相距不過三十里,鄆城正好夾在中央,故有東西兩碼頭,其中又以東碼頭最繁榮,陶丘運來的鹽、糧在這裡卸貨。
所以有人曾向他建議,不如開挖一條三十里長的溝渠運河,穿鄆城外圍而過,讓船隻可以在濮水、濟水兩個水系間自由航行。
光是這條三十里的運河,趙無恤都無法徵召勞役立刻開通,這種大型工程費時費力,在貨殖戰爭如火如荼,財力物力暫且困難的情況下還是不要作死了。他現在只能讓計僑、樊須等人考察好地勢,做出一個規劃,待以後再來做。
“這三十里的運河我尚且無法立刻開通,何況通往大河的百里之遙呢?期間還要經過衛國地域,不可爲也。”
“那就只能用第二條了,在大河上的溫縣、棘津造船,只要有一支不亞於齊人陳氏舟師的船隊,我便能讓齊人在河上不能行片板!”
趙無恤讓人將已經涼了的食物撤下,邀柳下跖上前,看着繁忙的碼頭對他說道:“造船,不單是要花錢,還要銅鐵木材,以及粘膠油漆……”
他前幾日收到那六百斤青銅時,才指令計僑下令計吏們仔細檢查五庫物資的數量:金庫中的黃金屈指可數、銅幣以齊刀爲主,不過數萬枚,青銅有兩千餘斤、最多的是劣質的生鐵。桃丘的鐵工坊從一月到現在,平均每日出產六十斤,足足有五千斤!正在不斷鑄造成農具。其餘皮筋庫。獸角庫,羽毛庫。以及油脂、粘膠、丹青、硃砂、生漆庫。
這些物資都存在數量不足的情況,想再支撐花費巨大的造船業,恐怕還做不到……要不然再去忽悠溫大夫趙羅出血?恐怕不容易。
好鋼要用到刀刃上,條件限制了趙無恤暫時不能在舟師上有太大投入,大船動輒一年半載才能造出一艘,等趙氏的舟師成軍,估計是兩三年以後了。
他見盜跖有些氣餒,便勉勵道:“此次非戰之罪。子石不要放在心上。而且造船這個主意不錯,從吳國來的造船工匠就要到了,可以協助你弄一些水上利器出來,我觀摩過你的船隊,正好有幾個新的想法,可以用在新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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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作爲一個來自後世的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什麼風帆呀,青銅撞角呀,樓船呀。羅馬人的烏鴉艦橋呀,船用大型弩箭呀……隨便弄幾樣出來,還不得讓齊人那些單調的划槳船欲戰不勝。欲逃不能。
柳下跖在心裡嘆了口氣,雖然這次輸的憋屈,但他只能認了。
就在這時,一陣大風從湖面上吹來,掀起了亭閣的帷幕,甚至將屏風颳倒在地,案几上的高腳酒樽劈啪啪啪落了一地,侍候在旁的豎人和隸妾頓時一陣手忙腳亂。
趙無恤心有所動,伸出手感受着風向。無形的力量從他修長的指尖拂過,鑽入寬大的袍袖中。鼓起了深衣,使得整個人彷彿脹大了一倍。
“是東北風……”
……
這是來自齊國少海上的風。沿着海濱往西南吹,大部分在泰沂山系被擋住,但一部分卻沿着濟水濮水一直勁吹,甚至能將順流而下的船舶吹得逆走……
趙無恤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河濟之間四月多吹東北風,你說齊國人在濟水、淄水的舟師會不會效仿陳氏舟師,也逆流而上來攻西魯?”
以他對齊侯杵臼的瞭解,這是個喜歡勝則凌人的國君,在大河上小勝一場後,報復心膨脹下難說會想在濮濟也複製相同的戰術。
半年時間,齊國依然沒從雪原的大敗裡休整過來,徵召勞役作戰是不現實的,但若是以舟師來報復趙無恤,卻是極有可能,但是,有可行性麼?
盜跖斬釘截鐵地說道:“濮水不會,這條河河道狹窄,最寬處不過半里,站在岸上就可以射到行船,不適合大量戰船通行,齊人做不到這點,但濟水……”
濟水普遍寬一里有餘,最寬處甚至有兩三裡!若是順風逆流,戰船是可以進入的。
他點了點頭:“有備無患,濟水上不可不防。”
無恤問道:“若是齊國舟師到來,你有幾分勝算?”
柳下跖卻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趙無恤:“若是齊國舟師到來,司寇會將船隻都交予我來指揮麼?”
沉默。
趙無恤眉頭微皺,在羣盜投降後,他已經分化了先前的大野澤勢力,島嶼、洞主們的殘餘勢力基本被一掃而空,大多數遷徙到岸上不同地點耕作,青壯年收入軍中。唯一還保留着先前組織的,只剩下盜跖手下那千餘精銳悍匪了。
但他們最擅長的船隻,多半已經收歸公家,作漁船和巡湖用,離開了熟悉的地域,沒了賴以生存的吃飯家伙,羣盜戰鬥力銳減,在大河上戰敗其實也源於此。
現在趙無恤面臨着一個抉擇,若是齊人真的逆濟水而上,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將趙無恤一軍的話,他能不能無保留地信任柳下跖,能不能讓他盡力發揮?
若是輸了,濟水和大野澤可能會被齊國扼住,到時候反制裁的舉措卻成自殺之舉了!
子貢等人的話餘音未盡:“盜跖狼子野心,不可信任!”
趙鞅的話語也在耳邊迴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人生就是一場豪賭。
無恤自命已經摺服了柳下跖,以司寇權力爲他脫罪,保留親信,連利益也願意分攤幾分。若這樣盜跖還叛的話,只能說他趙無恤白瞎了眼,看錯人了。
趙鞅連叛主無數次的陽虎都能放心地用,趙無恤就沒這胸襟和能力麼?何況盜跖手下們的家眷大多作爲人質,在鄆城好好養着呢。
所以趙無恤真誠地笑道:“那是自然,我這便命子石爲舟師之帥,位同邑司馬,何如?”
柳下跖鬆了口氣,恭敬地說道:“若是在濟水上交戰,長船的數量優勢施展不開,只有六四的勝算,但若是齊船進了大野澤,則有八二的勝算,保管他們有來無回!”
對一個敗軍之將的必勝承諾,趙無恤還是有些懷疑的,但他手下真沒人可用了。
接下來,他又和盜跖探討了下在船隻上用弩箭的可行性。但日暮將至,風越來越大了,湖邊的人都被吹得眼睛乾澀疼痛,趙無恤也興盡將歸。
就在這時,有艘船隻靠岸,一個傳令的小吏趨行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東北風帶來了齊國人的消息,一支船隻數十的龐大舟師正順風逆濟水而上,已經接近桃丘,直撲鄆城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