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萬腦袋一片麻木。
只有到了真正的戰場上,才知道這兒真是什麼聲音都有,慘叫,哭爹喊娘,兵刃摩擦,盾櫓相撞……
“噗噗噗噗”,這是箭矢射入皮甲的聲音,力小的只能破其一紮,力大的則能透入皮肉中,鑽心的疼。
漆萬也捱了幾下,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在對方出現巨大的缺口後,卒長穆夏便大喝一聲搶先飛奔過去,漆萬等人便只知道悶頭跟着卒長衝!
他聽卒長說過,旅帥對戈矛手們的定義是“戰場壓路機”,雖然從沒聽過這個詞,但大致的含義無非是結成密集的橫陣推攮和前進。
而劍盾手的定位,則是刺穿對方薄弱部位的劍,他們形成了密集的縱隊,五列十排,前排死了後排頂上,他們在戰場上存在的意義,就是與敵人短兵相接,集中兵力突破一點!
大縱深的劍盾手們像是劃開油膏的滾燙鋒刃,很輕易地便破開了薄薄的兩列齊人甲士,衝進了陣列中央,將瀕臨崩潰的齊人徒卒序列攪翻了天。
和訓練時一樣,劍盾手們大多數情況下是在各自爲戰,沒有戈矛手對整齊劃一那麼高的要求。漆萬雖然頭腦發麻,動作也沒受影響。他靈巧地閃躲到一個高大的持矛敵人臂下,然後屈身蹲伏,舉起盾牌撞擊他的腿部,隨後將劍斜向上刺出,刺入敵人的腹股溝,刺穿肋部,或是刺穿胸部直達要害。
殺戮在進行,如果劍盾手發現某些敵人將自己身體的這些部位都保護起來了,他們就會像訓練時一樣,砍斷敵人膝蓋或腳踝部位的筋腱。將他們掀翻在地。然後吼叫着刺穿他們的盾牌,使敵人發出像野獸臨死前嘶鳴一樣的淒厲慘叫。
戰線的兩翼在劍盾手衝入後陷入了混戰,至於中央位置。情況則有所不同。
在加強了兩翼後,趙無恤和麪前的四排二十五列戈矛手面對的。是人數多達五倍,陣型也更爲嚴整的齊人,而且還有十輛戰車率先奔馳而來,想要驚嚇衝散他們!
在烏亞旅下達集中兵力攻擊敵人中央的命令後,廩丘邑司馬領命而去,親自蹬車馳騁,十輛笨重的戰車軲轆飛轉,開始朝敵方薄弱的中央奔去!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在注意到戰車開動後,武卒中央矛手卻漸漸放慢了腳步,在雙方距離四十步時猛地停了下來,只剩下左翼右翼在繼續深入。
戰車上的邑司馬以爲是對方怕了,大喜之下更是揮鞭加速衝鋒。
但位於後方,能夠縱觀全局的烏亞旅卻驚懼不已,這是有意爲之還是左右指揮不靈,他們要做什麼?
“二三子,架矛!”
烏亞旅還來不及想,卻聽對面那位披甲戴胄的主帥大喊了一聲。隨後戈矛手後排補上了因爲中箭死傷而造成的兩三個空隙。他們單膝跪在地上,左腿前伸,盾牌靠在肩頭。手中的長矛重重插在地上、矛尖向前斜指,左翼和中央的陣線就像是聳立起了一道防護的荊棘籬笆。
十輛戎車捲起煙塵衝到了矛陣跟前,飛奔的駟馬看着那鋒利的矛尖目光驚恐,本能地剎住腳步停了下來。因爲慣性,一名御者和一名戎左慘叫着被猛地甩了出去,兩人直接插到了斜朝上的矛上,透穿了身體,死相悽慘。
馬兒不願意走,任由鞭子抽打也不再挪動。十輛戎車就這麼尷尬地停在了兩軍之中,進退維谷。
中央的齊人陣列不得不繞過擋道的十輛戎車。他們原本整齊的隊形也散了。
待他們衝到武卒跟前時,對方已經收回了架矛。擺出了和左翼右翼戈矛手一樣的密集陣型:武卒們緊緊靠在一起,盾牌緊緊貼着盾牌,高高舉起保護身後旅帥所在的戰車,箭矢釘在上面發出了咚咚的響聲,也無法使他們挪動半步。
這不動如山的架勢擋住了齊人甲士的第一次衝擊,盾牌和盾牌撞到了一起,戈矛分別刺入對方陣中。陣線上開始粘稠的血漿被攪動,不斷有人倒下,武卒不斷減員,卻奇蹟般地沒有崩潰,只因爲他們的旅帥,他們的君子依然站在後方!
但五百人碾壓面前這點武卒只是時間問題,或許會付出些傷亡,但最終的勝利是屬於齊人的。
“快衝殺過去!”烏亞旅喜出望外,不過他一偏頭時,卻發覺到了己方左右兩翼正在潰散。兩翼各有五百人,面對人數少一倍的敵人敗的如此之快,實在是讓人不可思議。
站在甄邑城垣上的衆人能縱觀整個戰場,他們看清了整個過程:排成兩列的持大盾甲士遭到三次弩矢齊射,又承受了縱深5列的戈矛方陣推攮,接着是縱深10列的劍盾手高速攻擊,已經徹底被摧垮了。
在齊人甲士的後面是既無甲冑也無盾牌的徒卒和弓箭手,在劍盾手衝入後被攪得一團混亂,加上弩兵包抄移動,一邊分批激射着弩矢,右翼的輕騎兵菱形陣從他們身後橫掃而過。
在四面夾擊下,齊人的隊列被徹底打亂了,毫不出人意料,齊人的左翼率先崩潰,前方的倒地而死,後面的幾百人則炸了窩。右翼緊隨其後,他們沒命地朝來路逃竄,連帶着對方統帥,廩丘大夫烏亞旅也被迫驅趕着戎車撤離,旗幟倒了都來不及扶。
“敗了,敗了!”所有齊人都在絕望地呼喊。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是計劃好的還是自然發生的,牆垣上的衆人並不清楚,只見兩翼的武卒放棄了對敵軍的追擊,而是斜斜開始轉向,同時從側方夾擊正在猛攻武卒薄弱中央位置的齊人側翼和後部。
當武卒兩翼合而爲一後,戰鬥也接近了尾聲,趙無恤在田賁持盾保護下,毫髮無傷地看着數百齊人在團團逼近的各色武器包圍下跪地投降。
武卒贏了,他們獲得了這場“甄之戰”的最終勝利。
從雙方遙遙相遇開始,戰鬥持續了僅僅兩刻就宣告結束。
追擊由劍盾手和輕騎士進行。一百人攆着七八百人跑,帶着齊人潰卒逃竄的烏亞旅感覺窩囊不已,卻早已沒了收攏殘軍調頭反擊的膽氣。
他心中突然很好奇。對面那個比自己年輕了許多的年輕旅帥,是如何訓練出這麼一支強兵的。簡直是司馬穰苴再世!
而齊人中央剩下的四百餘人則統統做了俘虜,被戈矛手和弩兵押送下站到了甄邑牆垣之外,列隊等待趙無恤的檢視。
這也是給甄邑里首鼠兩端的衛國人一個威懾。
甄邑內部在張孟談帶兵威懾下無任何異動,目睹了整場戰役的甄氏全族族長、長老嚇得面色蒼白,那數裡外的血腥味被風一吹飄到了這裡,使得他們不少人嘔了一地的朝食。
當趙無恤扶着車欄,拖着齊人丟棄的旗幟重新進入甄邑中時,甄仲勳和邑內的氏族、商賈、衛吏統統在門邊匍匐在地!膝行向無恤祝賀。
“旅帥擊潰齊寇侵犯。保我城邑宗族平安,全邑國人在此謝過!”
和數日前無法讓人心服口服的投機者形象不同,趙無恤今天真正地征服了這座城邑!
張孟談也帶着衆人迎接歸來的趙無恤,在彙報了邑內情形後,對作戰不太懂的成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齊人衆多,而我衆少;齊人多久戰老卒,而我多招募新兵;齊人處於盟邦地域之上,而我在敵國境內,民衆不親不附,如履薄冰。雖然料敵於先。但臨戰時優勢並不大,子泰緣何能輕鬆擊潰了三倍之敵?”
方纔,趙無恤面對五倍於己的齊人中軍逼近。任由箭矢撞到了他的青銅胄上發出叮叮聲響而半步不退,但現如今回想起來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任何戰爭都是在用性命賭博,如今聽到成摶這麼問,他心裡想到的原因很多。
在中原,中行穆子和魏獻子,還有司馬穰苴幾乎同時發明了步兵密集方陣,使戰鬥成爲集體的戰鬥,南方的孫武更是將這種方式發揮到了時代的極致。
被團結在一起的步兵不再是散亂與無序的個體,而是相互配合與支持的集體作戰。這樣的方陣在大原之戰、柏舉之戰中體現了價值。同樣數量。甚至是處於劣勢的晉軍、吳軍,在密集方陣的組織下被證明了比起散漫戰鬥的戎族和楚軍能發揮更大的力量。
這種扼殺士兵們的個性。而強調協調作戰的改革是軍事上的一大進步,同等人數下的短兵相接。秩序井然的密集方陣必然戰勝散而亂斗的兵卒。
趙無恤十天前在城濮古戰場上回望,登時靈機一動,將先軫的戰術學了來。他把原本均分的左中右三陣,變成削弱中央,加強兩翼尤其是右翼方陣,從而力求以中央吸引敵方主力,而兩翼完成率先突破,從而一舉擊敗敵人!
說到底,今天的這場仗,他們勝於戰術的運用,也就是時人所謂的“戰勢”。
湍急的流水所以能漂動大石,是因爲使它產生巨大沖擊力的勢能;猛禽搏擊雀鳥,一舉可致對手於死地,是因爲它掌握了最有利於爆發衝擊力的時空位置,節奏迅猛。
正是因爲在戰爭中使用了戰術,戰爭才成爲了一門藝術,從而使軍隊人數多寡,裝備強弱不再是決定戰爭勝負的唯一條件。戰爭的勝負將由精神力量和物質力量同時來決定。
作爲一個新鮮出爐的指揮官,趙無恤的這些想法也是在經歷實戰後才清晰起來的,還有待總結才能說個明白。所以,他回答成摶的話就有點簡單:
“此戰勝於戰勢,說到底,不過是以正合,以奇勝罷了。”
……
遙遠的南方,姑蘇城外的演武場,彪悍的吳國方陣正在屋外演練戰陣之道,他們吼聲震天,劍盾敲擊得砰砰直響。
鄰水的幹欄式建築內,一位中等身材,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正坐於上首,他頭戴鶡冠,身穿粗布葛衣,雙臂健壯,兩隻鐵掌上滿是老繭,看得出是位長期舞劍開弓的老卒。
這位其貌不揚的“老軍吏”,此時卻在給面前跪地而坐的吳人子弟們上課,他目光犀利,脣上留了犄角形八字鬍,嘴脣微薄,口中說着帶齊地口音的吳語。
“今日吾等講戰勢,戰勢不過奇正,以正合,以奇勝,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太子,你可懂了?”
位於下席前排的,是一位留了吳人典型短髮的俊朗青年,他眼睛裡滿是野性和驕傲,鼻樑挺拔,脣上留了矢狀鬍鬚,身穿漆成黑色的犀皮短甲。在朝那統帥重重地拱手一拜時,青年露出了臂膀上青黑色的蟠龍紋身。
“孫子所言,夫差知曉!”
……
ps:關於吳人越人形象,和中原人有所不同
夫翦發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大吳之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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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趙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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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尋約,吳發短——《左傳.哀公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