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這個吳地女子的出現,可把桃丘的冶鐵匠人們嚇壞了。
最初衆人阻攔她入內,因爲她是女人,在中原攻金之工的圈子裡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千萬不要讓女人進入工坊,否則就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情,好不容易纔修築起的高爐會破裂,銅錫五金的礦塊遲遲不能熔化,鑄造時也會出現毛刺和不整齊,不均勻的地方……
更何況,她還帶着一個年幼的孩子,那孩子沒有紋身,只是眉間有一點深紅色的胎記,與他母親一樣,看周圍衆人時,眼中帶着濃濃的不信任。
這對母女,絕對不能進入桃丘!
鐵官的曹邴氏站出來,向帶着那女人來到此處的言偃解釋了緣由,但言偃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將生鐵加工爲可鍛的熟鐵,可能辦到了?大將軍需要的鐵兵器,可能量產了?”
曹邴氏滿頭大汗,言偃笑道:“是不是都不能?但這個吳越之地來的女子卻自稱能辦到,大將軍發《求賢令》,聲明要唯纔是舉,若是真有能耐打造出國之利器,自然也不會避諱工匠是男是女,速速打開工坊,讓她進去!”
魯國和晉國的鐵工匠們悶悶不樂地照辦了,放她進去。
她也不言語,先到了鑄造工坊處,爲自己打造順手的工具。本來沉默而木訥的吳女,在穿戴上熟牛皮裙,站在爐子邊傾倒金液時,就彷彿變了一個人。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臂膀上的龍蛇紋身彷彿要活過來一般。工具成型後。她手持銅削切去毛刺,手腳麻利地將它們修正成型。一件件精良的工具便被做出來了。
桃丘鐵匠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女子表演,輕視之心紛紛收了起來,他們至少能肯定,這是一個手藝極好的攻金之工。
“聽說吳越之地好用劍,而且金錫遍地都是,於是乎人人皆能作是器,不須國工,這女子可能是其中之一……”
但他們還是不相信,這個身份神秘的女子能讓工藝停滯了快半年的桃丘鐵工坊突破瓶頸。
雖然連趙大將軍也親自介入。提供了不少可行性不高的建議,但冶鐵鍛鐵的工藝依然沒什麼起色,在鐵工們看來,除非是天神啓迪,否則技術是不可能突飛猛進了。
接下來,那女子看着在趙無恤建議下加大加高的冶鐵高爐點頭不已,檢查鐵礦石時則大搖其頭,摸了摸作爲燃料的木炭煤炭,勉強滿意。她在巨大的鼓風囊前嘗試。還好奇地看了看溪水邊正在研發的水力鼓風爐。
其實經過近兩年的發展,桃丘鐵工坊已經蒸蒸日上,礦坑開的越來越大,爐子也越來越多。日產量從百斤飆升到兩百斤。其中冶鑄生鐵的技術比較發達,已經能達到了一定水平。
早在去年初春,魯國工匠們已經能生產出來較好的灰口生鐵。趕上了時代平均水平。灰口生鐵比起只能用於鑄造鼎、釜等器具的白口生鐵來說,進步極大。它很耐磨。只可惜性脆而硬,強度不夠。只適合鑄造犁等不會發生劇烈衝擊導致碎裂損壞的農具、工具,這就是所謂的“惡金”。
這之後通過攻克生鐵柔化退火,得出了更優質的可鍛鑄鐵,可以鑄造的農具更多了,甚至可以鑄成鐵錘、鐵殳。然而它依然不適合延展與鍛接,鋒利的鐵質利器遙不可及。
這項瓶頸經過近一年的技術攻堅依然無法突破,熟鐵很少能直接煉出,更別說趙大將軍描繪過的“鋼”了,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吳越之地的女子卻來了。
……
她不會說中原話,一直用軟綿綿的吳越語言和言偃交流,言偃再轉譯給工匠們,讓他們做這做那。
工匠們原本的技藝是“塊煉法”,製出後海綿狀的固體塊,稱爲“塊鍊鐵”。
但那女子卻讓工匠們將得到的快鍊鐵和上好的木炭再度回爐重新冶煉,而且她還帶頭將已經只能及肩的頭髮剪下,放到了爐中!
“金鐵乃濡,發,剪下,放入……”她說着語序混亂的中原話,解釋這麼做的原因。
“簡直是胡鬧!”晉魯的工匠們氣得發抖。
這個女子看上去的確有點本事是真的,唯獨這點,卻是蓄髮的工匠們接受不了的,最後只能尋了一些清洗乾淨的豬毛,以及氓隸囚徒的頭髮來用。
生鐵和炭等在加寬加大,足足有一丈高,一丈五尺寬的四座高爐內繼續密封加熱,數十個鐵工、隸臣,分別守在各自負責的煉爐周圍。有推着風囊,滿頭大汗地往爐中鼓風的;有赤着膀子站在壘起的高臺上,往爐裡下料的;有緊張地觀察着火候,掌握開爐時間的。
冶坊裡煙熏火燎,粉塵四飛,但那吳女只是蒙着口鼻,仔細觀察火候,對工匠們的操作指指點點。
等半日之後,高爐開啓,又經過數個日月的退火處理,捧着產出的熟鐵,晉魯工匠們都有些不可思議。
兩座爐冶煉失敗,剩下兩座裡,一座出產了白心的熟鐵,另一個則是黑心的熟鐵,這些熟鐵質地很軟,塑性好,延展性好,可以拉成絲,強度和硬度均較低,容易鍛造鋒利的兵刃,也不容易在使用中折斷!
“爲何會如此?”工匠們百思不得其解。
那吳女嘰嘰咕咕說了一通,言偃翻譯道:“想用鐵礦一次性煉製成熟鐵是不容易的,但是以這種吳越之地秘不示人的燜鐵之法來煉製,就更容易得到,那些頭髮,骨骼,都是她家的冶鐵秘方,可以讓金鐵更容易熔化。這次是初次嘗試,只有一半成功,也沒有煉製出更好的鋼,熟鐵還需要不斷滲碳鍛打,才能讓性質更佳,可以鍛造兵刃!”
衆人皆表示佩服,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整個桃丘都響着叮叮噹噹的鍛打聲,那吳女在傳授衆人冶煉技藝之餘,也漸漸學會了中夏的語言。在她的指點下,僅僅一個春天,桃丘的冶鐵就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從熔化鐵液,製備泥範,澆注成形,到高溫退火和出爐冷卻,各個工藝環節最初常出破綻,甚至會發生意外死人,後來卻能夠穩定進行。工匠們的操作技術也慢慢變得熟練而精細,因爲工匠的羞恥心作祟,他們竟紛紛要拜那女子爲師,卻沒得到任何答覆。
那女子只是披着皮圍裙,在煙火四溢的工坊裡親手鍛打兵刃,熟鐵還是不多,好鐵要用到刀刃上。
而她的幼子,則揹着一把比他身高還高的長劍,靜靜地蹲在旁邊觀望,眉心裡的那赤點絲毫未消,反而愈來愈紅,像要滴出血似的。
到了三月份,春雨稀疏落下,桃丘的工坊多半在露天,將會停產一段時間。而那女鍛師便和言偃一起,帶着新做出來十把鐵劍,一百把鐵戈去了曲阜。
……
“好兵器!和這些精良的銅兵比起來毫不遜色!”
一聲金鐵相交的碰撞後,趙無恤望着地上缺了個大口的侍衛銅劍,再看看只是破了一個豌豆大一個小口的黑色鐵劍,不由出言稱讚。
他之所以對鐵兵器孜孜不倦,寧可花費巨資也要支持桃丘鐵工坊繼續研究下去,倒不是指望鐵兵器性能全面超越青銅兵刃。畢竟直到三百年後秦滅**時,秦人主要還是扛着做工精良的青銅兵器吊打用鐵兵的趙、楚、韓三國。
趙無恤只希望鐵兵器的出產,能解決魯國缺少銅錫的燃眉之急。
魯國雖然沒銅錫,鐵山卻很多,在這數百里山河間,後世的漢朝設置了三處鐵官,分別是東平國、魯國、泰山郡,如今分別就是濟西縣的桃丘,齊國所轄的泰山北麓,以及曲阜東郊的丘陵處。
所以趙無恤至少能設置兩三處大鐵官工坊,日產到達三四百斤。如今經過近兩年的積累,鐵製農具在西魯已經開始與青銅、石頭、骨器等並列使用了,傳遍魯國只是時間問題。但府庫裡有限的青銅依然主要用來製作兵刃,以至於鑄造孔方錢的銅都不夠。
所以他迫切需要鐵工坊那邊有所突破。
但新事物取代舊事物需要漫長的過程,尤其是技術上的超越更是如此,人類歷史上花了幾百年上千年才解決的難題,可不是一個連打鐵全過程都沒見過的外行動動嘴皮子能解決的,至多能讓人少走一些彎路。想達到突破,就需要有一個龐大的工匠團隊不斷嘗試,不斷失敗。
或者,機緣巧合下,得到眼前這個女子這樣卓爾不羣的鐵工。
想到這裡,趙無恤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這位女鑄師一眼。
她四肢矯健,古銅色的皮膚上繡着墨青色的紋身,從手背一直延伸到面龐,原本還算清秀亮麗的臉頓時就不能看了。她的目光滿是冷漠和仇恨,嘴脣緊緊抿在一起,彷彿是兩塊堅硬的條石,讓人生不出親近之意。
標準的斷髮文身,吳越女子,強悍而兇猛,眼睛一邊看着趙無恤,一邊不安地朝後瞥去她那個眉宇間有赤點,揹着一把長劍的兒子被侍衛們攔在後方。
趙無恤高坐案後問道:“可否再說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用口齒不清的中夏語言道:“我來自越國,我家世代攻金鑄劍,我父名爲歐冶子,我夫名爲干將,我子名爲眉間赤,至於我……”
她擡頭看了趙無恤一眼,充滿自豪地說道:“莫邪,我乃劍師莫邪!”
ps:本章一切冶金知識來源於《中國古代冶鐵技術發展史》,若有錯誤不用和七月理論,反正我也不懂o(n_n)o~順便,求下各位的保底月票!還有推薦票!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