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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經濟專家,計然功課做的很足,跟着趙無恤行軍途中也沒少翻閱沿途縣鄉上計資料。才進入魯國半個多月,他卻儼然是一個魯國通了,在這場合議後,計然給趙無恤算了筆賬。
“將軍在魯國苦心經營數年,售賣瓷器、魯縞等物換取糧食,許多地方已經粟支一年,曲阜、鄆城等地甚至粟支兩年。然而將軍連續征戰一年半,每次動員和集結、訓練都要消耗大量糧食,這些地區的倉稟便所剩不多了。更別說魯國青壯被抽調入伍,民間本就缺少勞力,隨後魯國又遭到齊的入寇,去年的秋收受影響,今年的春耕更被耽誤。”
“如此一來,魯國的糧食勉強夠吃到秋收,許多地方入秋前只怕就要遭饑荒。將軍這幾年通過均輸抑制糧價,如今卻要瘋漲了,屆時魯國粟值百錢、千錢,民心必亂!這還沒算上將軍的大軍的人吃馬嚼,又是一筆巨大支出,先前依靠陶丘運到鄆城的糧食維持軍需,之後該怎麼辦?”
他最後給出了結論:“總之,若再多出三萬張嘴的負擔,現在的魯國根本養不起如此多的俘虜,就算讓他們作爲氓隸參與收割,也得等七八月秋收時節,如今是五月中,將軍必須找到夠三萬人吃三個月的糧食,否則……”
計然沒有再說下去,但趙無恤知道後果,糧食,是一切邦國的基礎,若連吃都吃不飽,一切功名霸業便無從談起。
他摸着下巴道:“我不會在魯國久留,晉國西線****告急,銅鞮已經被知瑤攻下,韓虎和樂符離退守上黨、長子,我怕他們隨時可能會撐不住,戰線正在往太行推移,連溫縣也不安全。至遲到六月,我的大軍便會西返,魯國的糧食負擔便能減輕了。”
“至於俘虜的口糧……”趙無恤想了想,“缺口大概是多少?”
計然撥動算盤,他對這個發明愛不釋手:“人月食一石半粟米,三個月,大概是四石五斗,三萬人就是十四萬石。”
“氓隸不用吃飽,吃飽了反倒會生出反抗的心思,每個月一石就行,三萬人……十萬石?”
趙無恤笑了:“我記得攻破朝歌后,城裡便有一百多萬石糧食,一年時間裡人吃馬嚼消耗大半,也還剩幾十萬。如今衛國交通已經打通,隨時可以順大河而下,再走陸路接濟魯國一些。”
“朝歌存糧不能動。”計然卻很堅決。
“將軍雖然贏了東方的戰事,可西方與晉侯、知、魏和範、中行的作戰隔着太行,霍太等山系,即便戰事順利,也要花一年半載,甚至更長時間。趙韓駐軍甚多,河內剛從戰亂裡緩過來,許多地方秋收前也沒有存糧,都指望朝歌的倉稟接濟,所以朝歌的糧食決不能動用!何況魯國民間需糧的缺口不止這些,約莫估計,得三十萬石才能讓魯國糧價回落,平安進入秋收。千里輸粟,到魯國都被民夫吃掉三分之一了,得不償失啊。”
“那該如何是好……”趙無恤皺起了眉。
衛國?衛國是不用指望了,趙無恤離開時帝丘自己都在缺糧,也怪他這幾年把衛國摧殘太甚。
曹國?曹國也才遭逢大亂,子貢還要承擔趙軍回師的糧食,這可比讓齊人俘虜不餓死重要多了。
宋國?宋國也難啊,大舅哥已經整天怨聲載道了,和平時期大家都寬裕,戰事卻都吃緊,據說南子已經是勒緊腰帶,帶頭減餐來支援趙氏。
泗上小國?那些小邦可以壓榨一番,可有的邦國人口也才三五萬,這青黃不接的月份,就算把他們逼死也沒法突然拿出這麼多糧食來啊。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區區三十萬石糧食,卻讓武功赫赫的趙小將軍犯了難。
趙無恤思慮再三,最後眼前一亮,拍了下自己的腦袋,真是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啊!
“這有糧食!”趙無恤走到大帳裡攤開的地圖上,敲了敲汶水以北、泰山西麓的地區,那是齊國的疆域,分佈着一大片城邑。
“早在兩天前,我便派虞喜部帥一千騎作爲前鋒進入齊境探路,我大軍雖然得休整後回晉國救急,可也不能放着南門洞開的齊國不管,若錯過此機會就太可惜了,不如留下一支偏師去齊國南境佔據城邑,因糧於敵罷!”
……
“補給大軍的府庫主要在東阿、平陰兩處,除此之外,遂、障、陽州,這些千室邑都有數萬石糧食……”
隨着晉國和鄭國首創,成文法已經在諸侯間漸漸流行開來,齊國也有專門安排糧食存儲的《庫法》。齊國都邑必有府庫倉稟,作爲俘虜,高無邳被逼無奈,硬着頭皮爲趙無恤指出地圖上齊國軍糧之所在,這塊地區被稱爲汶陽之田,原本是魯國的地盤,兩百年間被齊國一口口蠶食,淪爲敵境。
他和國夏當然知道趙無恤要做什麼,但刀架在脖子上有什麼辦法?何況齊人入魯也沒少劫掠糧倉,如今一報還一報,只希望趙無恤真能恪守他”武卒“的底線,對齊國南境的損害能儘量小一些吧。
不過國夏和高無邳註定要失望,因爲趙無恤決定留下的偏師主帥,卻是打家劫舍起家的柳下跖……
“汶水一戰前,齊軍東線尚有近萬人,沒來得及過來匯合,我讓柳下跖去對付他們,如今這些人已不堪其擾退回穆陵關,想靠三千人攻克此雄關只怕不可能,我會讓柳下跖轉而西進,通過夾谷、長勺一帶進入汶陽之地,一邊爲魯國劫糧,一邊攻城略地,至於能啃下多大的地,就看他和徐承發揮了。”
徐承的舟師已有小成,他也能楊帆順着濟水而下,深入齊國腹地,製造恐慌,齊人逆流,很難進行防禦。
計然對此策深以爲然,他說道:“的確,齊軍陷沒近半,短時間內無法組織大軍抵禦,正是收復魯國固有疆域的大好機會。不過也不宜全軍大舉進攻,若老朽所料不差,齊國公室和國、高二卿兵力喪失殆盡,齊國之內,必生大變!若外敵太強,貌合神離的齊人反倒會聯手禦敵,若襲擾不輕不重,齊人就會自己大打出手。”
趙無恤也如此認爲,他之所以扣着國夏和高無邳,不放不殺,就是在等待這樣的局面,好完成他的東方佈局:“不錯,這麼好的機會,若陳乞和陳恆父子沒有動作,他們就不是陳氏了。”
在派虞喜先行進入齊境探路的同時,趙無恤也刻意放了一些齊人俘虜回去,中間夾雜了不少細作,他們將在東阿、平陰大肆宣揚國、高二卿的喪師之過。趙無恤希望陳氏能忍不住,讓齊國陷入一場爭權奪利的大亂中,無暇影響他打完晉國內戰。
柳下跖和徐承是刺向齊國的劍,他們會給齊人帶去戰爭的滋味,冉求就是穩住魯國局勢的盾,他要負責看守俘虜,將其甄別區分,輸送到各地服勞役。有這兩人在,魯國可以無憂。
定計之後,趙氏大軍便準備拔營離開了。如今已是汶水之戰後第五天,對齊人鄉良人們的審問甄別進行得差不多,在西魯殺戮百姓、僚吏的是哪幾支也基本搞清楚了。
“將那幾支數千齊人單獨關押,餓他們一天,讓他們相互舉報,誰殺了人,誰做了惡,誰是主犯,誰是從犯,儘量找出來。我只給三天時間,第一天找不出來,便十人抽一人殺,第二天找不出來,便十人抽兩人殺,第三天,則屠戮殆盡!”
趙無恤發了狠,一場相互舉報的風潮在齊人俘虜中吹過,讓他們人人自危,這是普通兵卒集體犯罪的懲罰,一時間爲了活命,袍澤反目,鄉黨恩斷義絕,很快就找出了近千人。
五百名從犯被處以肉刑,另外五百名手上沾滿魯人鮮血的齊人,在趙軍前往曲阜的時候,以觸目驚心的方式處死。每隔半里便樹立木樁,上面用木釘釘上一名齊人,他們是被活生生釘上去的,肚子被拉開,腸子掛在外面,只伸直一條手臂,指向西魯的方向——他們犯下罪行的方向!
趙無恤沒有大肆殺俘,向世人展示了他的寬厚,可現在,他也通過這種方式展示了以直報怨的性情,警告所有人,明犯趙氏百姓者,必誅!這可比簡單的京觀震撼多了。
……
進入五月下旬,趙無恤和樂溷帶着趙宋聯軍回到了曲阜,一場浩大的俘虜遊行儀式在北門舉行,半個多月前,齊國人還在這裡耀武揚威,如今卻個個垂頭喪氣地經過城樓,跪在一衆曲阜民衆面前,承受爛菜和石頭的攻擊,以及無數魯國鄉言的唾罵。
趙無恤應驗了他的承諾,有他做執政,魯國便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弱邦,而是能對入侵和暴行奮起反擊的勁國!
兩百年前所未有的大勝,卻與魯國君主無關。魯侯只是象徵性地露了一面,就怯怯地縮回宮中去了,他已經做了好幾年傀儡,沉溺於酒色好忘記這種無奈的現實,如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離燈枯油盡只怕不遠,張孟談認爲,是時候注意尋找新君人選了。
張孟談說道:“魯侯只有一個兒子,名爲‘將’,今年才十二三,已被立爲太子。”
無恤考慮了一會道:“將他將從魯宮裡接出來,單獨給他建一座東宮,再請幾位師、傅,多給他講講放權於幕府,國君垂拱而治的好處。”
他突然笑了起來:“當然,就算魯國換了國君,實際執政的還是你這位家老,未來的魯國很可能會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君主,外加一個剛斷奶的幕府大將軍,孟談可得多多擔待啊……”
“自從在泮宮遇到主君時起,我就知道自己脫不了勞碌命了。”張孟談苦笑着搖了搖頭,下去安排以上事宜了。
除此之外,賞功策爵也要立刻進行,原本冉求、張孟談、虞喜等人,都是已擁有廣闊食田和百餘僮僕的大地主。此戰之後,他們不少人又立下功勞,於是士升爲下大夫,下大夫升爲大夫,給冉求、公輸班等人的賜田甚至多達萬畝!
再往後,趙無恤得考慮着加重賞賜的砝碼,給予千室城作爲食邑了,正好許多東魯大夫或被抓,或叛逃,晉國的河北地區一片空茫,盜跖花點時間也能打下汶陽之田,勢力在不斷擴張,趙無恤不愁無地可賞。
當然,這些都是虛封,封建爲輔,縣制集權爲主的國策絕不容破壞!
考慮到卿、大夫、士的爵位太少,上升空間不足,等打完晉國的內戰,也時候在晉魯進行改制,弄個二十等爵出來了。
等魯人宣泄夠,歡呼夠以後,享受了大勝快感的樂溷將帶着宋軍經由邾、小邾等地回宋國,順便嚇唬嚇唬泗上諸侯,讓他們知道齊國已經完了,泗上依然是魯宋共同主宰的秩序,再不老實,便讓你亡國亡社稷!
至於趙無恤,他帶着國夏、高無邳,公子陽生,以及那些縱容士卒劫掠、殺人的齊人軍吏西返,期間會路過鄆城,等待他們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審判!
說來有趣,一個晉國君子爲魯國人出氣,對一羣齊國將帥軍吏進行的審判,擔任審案士師的卻是個鄭國人。
他是中國第一部民間刑律《竹刑》的撰寫者,也是名法之學的肇基人,他叫鄧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