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這天,曲阜繁霜滿地,天氣沒有絲毫轉暖的跡象。趙無恤穿戴好卿士的冠冕朝服,一早便入公宮去,中午回來時,發現府邸外已經掛上了桃梗。
桃梗既是桃符,以桃木製成,請巫祝在上面刻降福的咒語,掛在宅院門口一年一換,以驅逐邪鬼,保佑宅邸平安。
這座宅院本來就不太吉利,最初是東門氏的,這一家公族在政鬥裡被三桓扳倒,衰敗下去,到了魯昭公時東門氏後人恰恰是國君親信,於是便舉族被驅逐。
隨後它落到了陽虎手裡,趙無恤扳倒陽虎後,這塊地皮就賜給了他,過去幾年基本都空着,直到正式入主曲阜後才用上。趙無恤爲了定魯在外奔忙,府邸裡一切都是伯羋主持的,倒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不用說,這桃梗自然也是細心的女主人讓掛上的,她一直努力按照晉國的習俗讓趙無恤有種回家的感覺。
魯國用魯歷,早在十一月時就過了新年,進入魯侯宋十一年。但趙無恤和伯羋作爲晉人,府邸內許多習俗依然是按照夏曆走,何況十一月時曲阜初定,哪有心思慶賀新年?如今卻不同,趙無恤在魯國的事業蒸蒸日上,如烈火烹油,他今夜還要在府中舉辦一場宴饗,招待家臣和賓客。
入了府內,趙無恤便讓兵卒們將一個幾百斤重的大銅鼎往正堂一擺,讓女婢招呼妾室伯羋來觀看,他但凡有什麼得意之事,便很樂於與在魯國唯一的家人分享。
趙無恤有召,伯羋來得很快,一路上若不是礙着越來越多的服侍婢女跟着,她甚至恨不得捋起深衣,跑着來。
幾年過去了,伯羋也年近二十,但她繼承了夏姬的優良基因,竟一直保留着十五六歲的模樣。身材嬌小窈窕。而且容色秀麗,本就是個難得的美人,素顏也很美。今天因爲是夏曆新年,她稍稍畫了點妝。大概是知道趙無恤不喜石灰抹牆一般的濃妝,只是略略描了眉,抹了口紅,並沒有像魯國一些貴族女子似的擦着厚鉛粉。
但就是這麼一點改變,卻讓她更是眉目如畫。叫無恤眼前一亮。
“將軍,這是什麼鼎?”
趙無恤拍了拍大鼎,笑道:“當然是我家的鼎,趙卿之鼎!上面刻着策書銘文。”
梳着貴族婦人髮式的伯羋偏着頭在字形刻畫古樸,詞義運用晦澀的大銅鼎前看了半響,還是沒搞明白一件事。
“下妾還是不大懂,將軍的封地究竟有多大?”伯羋有些懵懂,好在她知道趙無恤今早入公宮,是再度接受策命,受封領地的。
“我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明白。還是直接在輿圖上指給你看罷。”
若非專人解釋,趙無恤也有點搞不懂銅鼎策書上那些拗口的宗周語法說的是什麼鬼,他也不難爲愛妾,讓人將新做成的魯國輿圖擡來.pbtt
和搬銅鼎一樣費勁,七八個人將輿圖擡進廳堂,卻見一丈見方的木板上,用軟泥塑成了魯國山川的模樣,無論是濟水泗水,還是泰山東蒙,又或是曲阜都邑。緣邊小城,都在沙盤之上得到了標識。
魯國地形高低起伏,丘陵衆多,傳統的平面地圖已經不適用了。在趙無恤的要求下,計僑的一衆數科弟子進入了宮中,大肆尋找地圖。他們和魯國的輿人們合作,根據他們的見聞,做出了有等高線的地圖,又進一步讓製陶工匠們製造沙盤。魯陶甕能將擬人擬物的陶胚塑得與真物一般無二,如此塑工,是製作沙盤的不二人選。
於是便有了此物。
後世的祖龍“以水銀爲百川大海,相飢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應該是中國沙盤的創始者。而東漢開國功臣馬援用白米堆集成山川地勢,道路分佈,給光武帝劉秀講隴西形勢,則是將沙盤用於戰爭的第一人。
但在這條歷史線上,縱使後世還有他們,也只能拾趙無恤,拾魯國能工巧匠們的牙慧了。
……
豎人和隸妾們退下後,趙無恤和伯羋站在沙盤前,俯身下望,一覽山川。伯羋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弟弟南下吳國後,趙無恤就是他的天,而她也是他重要的傾聽者和讚賞者。
趙無恤撫着少女潤滑的手,在沙盤上指指點點。
“這座方形的城池便是曲阜,你我此刻就在城內。”曲阜被做得比其餘城邑更大,在地圖中央極爲顯眼。
兩人的手指纏繞在一起,朝西面指去。
“這裡有兩條河流,一條是泗水,一條是洙水。”
“下妾知道,臘月裡鑿冰,就是去的洙泗。”那些冰塊伯羋摸一下就覺得透心涼,如今已送入冰窖裡,等到二月後陸續取用。
“他們纏繞在一起向南奔流,被魯人認爲是一夫一妻。”說到這,伯羋心裡一陣幸福,雖然自己僅能爲妾,但有夫如此,也心滿意足了。
無恤指着那條代表河流的綠線:“然,我的封地之東境,便是洙泗……”
“離曲阜好近,不過半日行程……”伯羋年幼時家族已經失封,但她也知道常識,一般離都城一天路程內的地域是不封的。
“不近一點,如何能看住曲阜,看住魯侯,看住宵小們的非分之想?”
兩人的手指撫上了北邊泰岱的餘脈,陶工技藝惟妙惟肖,將山脈的走勢和高度很好地還原了出來,甚至還裝飾着一小枝松枝,讓人身臨其境。
“這是我封地的北境,就在泰山腳下,與孟氏的郕邑隔着一條溪水。泰山風光秀麗,等我迎娶了靈子,等魯國再太平些,便帶汝等去遊玩。”
“唯……”原本伯羋還是很畏懼未來的大婦的,但現如今她的心卻定了不少,想要的東西她已經得到,可以安心了。
“封地向西向南,則一直延伸到魯國的南境與西境,與衛、曹、宋、齊相鄰。雖然地方不大,只有區區幾百裡,但南據亢父之險,西有濮濟之利,而大野澤。更是成了我家內湖。”趙無恤說的輕巧,但伯羋卻心驚不已。
她的目光在整個沙盤上來回掃了幾遍:“將軍的封地,整整有三分之一的魯國大啊!其中的千室城邑,更是有……”她細細地數了起來。
“十七、十八、十九……輿圖上標出來的。一共有十九個邑!”
“沒錯,十九個邑,還不包括那些百戶、十室的小邑。無主的直接歸我,有主的也得附庸或易地。十九個邑,比早先的西魯大了一倍。也超過晉國邯鄲氏了。口數三十多萬,這便是我治下的民衆數量了,比起韓氏稍微不如。”
其實公山不狃戰敗逃竄後,費邑也在趙無恤控制下,但一口氣全吃下太貪,所以他決定將這裡作爲魯侯的“直轄”,其實是派一個手下去管理。
要不要讓宰予挪挪位置?
稍後再想吧,他的手撫上了伯羋秀麗的臉龐:“多麼?”
“多……當年邢氏最盛時,也不過是三個邑,領民兩三萬而已。”
接着是她的腰肢。少女被緊緊拉近:“大麼?”
“大……”伯羋臉色緋紅,連忙補充道:“好大一塊封地,將軍真是了不起……”
她阻止了趙無恤的進一步襲擾,氣喘吁吁地說道:“還望將軍勿怪,下妾不懂政事,不懂軍爭,但邢氏也是以外國人身份進入晉國的,其中或許有某些共通之處。”
“嗯,你說。”
伯羋眼中閃爍着擔心:“邢氏衰落後,我父整日大醉。他嘆息道,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將軍入魯三年,得到了這麼大一塊領地好是好。但我擔心……”
“擔心我沒得意幾年就衆叛親離,被魯人趕出國?”
趙無恤笑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輕輕撫了撫:“放心罷,我已經不是下宮那個衝動的少年了,憑手中長劍竊了此國之政,治理時卻會用上點詩書。我會設計一種制度。讓魯國卿大夫們服服帖帖,熬過這段危機四伏的日子,讓趙氏在魯國的統治一直延續下去!”
說着他便吻了過去,不住索取,但以往回應劇烈的伯羋今天卻一直半推半就:“將軍,今日不行……”
“無事,無事,勿慮也……”
……
雲雨過後又一起沐浴更衣,趙無恤打發伯羋去準備晚上的宴饗,
過年的習俗在春秋時已經有雛形,按照晉國的規矩,今天要用秋後釀造的美酒招待賓客,宰殺羊羔分給低級的家臣,而那些上賓則能共聚於高堂之上,舉杯共同敬主人,齊聲高呼壽無疆!
他自己則又走回去看了看那個名爲“趙卿鼎”的大銅鼎,換了在西魯窘迫缺乏金屬的時候,但凡弄到鼎簋之類的禮器,趙無恤都會第一時間熔了,鑄造兵器,鑄造錢幣,總之比放在廟堂上做擺設,或者陪葬入土好。
但這個鼎卻不會遭此命運,一如銘文的末尾所說的:子子孫孫永保是用。金石不朽,這東西是要傳世的,所以趙無恤會留着它,要熔,就去搶別人家廟堂的禮器來熔,比如說……衛國?這個國家富得流油,卻弱的要命。
但那至少是入夏秋收時的事情了。
趙無恤指尖摸着凹下的銘文,默誦着上面段話,細細咀嚼其中味道:“公乃命趙卿,受封於魯。錫之山川,土田附庸!”
當務之急,是爲趙氏的魯國做一個長遠規劃!
與此同時,季氏府邸,頭上還綁着白布,披着麻衣的季孫肥也眼睛通紅地在念策命副本。
“東至於洙泗,西至於河,南至於亢父,北至於泰岱……”
策書落地,季孫肥目瞪口呆,三分之一個魯國從此落入趙無恤手中,而昔日封地最廣的季氏,僅剩下那座沂水邊的小小食邑,連家臣們都養不活,這幾日叛季氏者數不勝數。
他十歲的小妹季姬則懵懂無知,她扎着羊角發鬟,同樣披着一身葛麻粗布爲父守孝,她睜着大眼睛,拉着季孫肥的衣角問道。
“兄長,這是何物?”
季孫肥蹲下拉着妹妹的手,惡狠狠地說道:“仇人,這是季氏的仇人的罪證,他奪走了父親的正卿之位,奪取了我的費邑,最後還逼死了父親,你要牢牢記住!吾等的仇人,他無比強大,但終究會滅亡!”
他將妹妹抱住,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眼淚:“但你我光是祈求昊天降災可滅不了他,阿妹,你得快些長大,你要幫阿兄一起爲父親復仇!”
而在曲阜某個小巷深處的陋室裡,在宅了很久沒走出家門的孔子面前,柳下季也重重丟下了一卷帛書。
“趙無恤名爲魯卿,實專魯權,仲尼你就不聞不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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