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盤十五年(公元前477年)初春,雍州大地上北風捲地,乍暖還寒,剛剛從枯葉裡擠出的嫩芽,昨夜的露水還未乾,被朔風一吹,不住搖擺顫抖。
而在一河之隔的渭水平原北岸,一處名叫咸陽的地方,一場慘烈的戰役正步入尾聲。初春的暮色中,戰場上俱是累累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以及失去了主人的驚慌戰馬。秦人的黑色大纛已經牢牢佔據了戰場中央的一座小丘,秦軍將士嚴陣以待,望着如潮水般向北方潰敗的敵人,歡呼陣陣。
不過秦國的公族子弟們卻都簇擁在大纛下,緊張地看着自己的統帥,大庶長子蒲的傷勢。先前戰事僵持之際,大庶長驅車率部衝鋒,一鼓作氣將敵人衝爲兩段,但義渠戎人的銅簇也以極其刁鑽的角度射入他大腿處,深入四寸有餘,面對如此重傷,傷醫正遲疑不決。
“斷箭!”已經白髮蒼蒼的大庶長卻巋然不懼,痛飲一口烈酒後,大聲說道:“傷醫再不斷箭,老朽便斷爾頭!”
“唯!”
傷醫咬咬牙,手起刀落,削斷了箭桿,隨後就要爲他繼續處理傷勢。
子蒲也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在傷醫包紮時,連連下令道:“戎人,是我秦國二十世之仇,汝等休要在此幹看着,此戰我軍大勝,義渠遁逃,速速去追擊!”
秦國衆公族將吏領命而去,對北面披髮左衽的異族窮追猛打,子蒲這才鬆了口氣,坐在大纛下,眺望着如血的晚霞,發出了一陣大笑。
“十多年隱忍恥辱,終於換來今日大勝,值了!”
……
原來,秦伯盤二年,秦國經歷了河東大敗,又被趙氏攻到涇陽,甚至有偏師深入岐山腳下,火燒雍都附屬小邑,秦國不得已割地稱藩求和,至今,已經過去整整十三年了。
這十三年裡,保守而落後的秦國開始了艱難的轉身,一邊每年向趙國交割大量糧秣,一邊暗暗開始重新積蓄力量,起用魏氏殘將改革軍隊,在藍田修習戰陣,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雪前恥。
誰料舊恥未消,新恥又至,先是秦國太子被迫入鄴城爲質,接着秦伯盤去參加黃池之會,被逼着爲趙無恤奏樂,還被趙國的史官當堂記錄:“公五年,公與秦伯會飲,令秦伯擊缶……”
秦伯盤歸來後,恥於此事,悲憤地對子蒲說道:“昔我先君穆公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爲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秦國何其強盛!至於寡人,國家貧弱,趙氏攻奪我先君河西地,太子入質,辱於黃池,諸侯卑秦,醜莫大焉!思及往事,寡人常痛於心,欲更易制度,且欲東伐,復繆公之故地,還望大庶長與我共謀!”
自此以後,有了國君的鼎力支持,秦國的變法開始越發深入下去,大庶長子蒲全權主持此事。秦國的國情與楚國又有不同,公族庶長雖然一直有權勢,但從來沒有大塊封地,加上秦國處於戎狄包圍之中,也沒有條件像楚國一般奢侈荒淫,所以貴族還保持着艱苦尚武的精神,不似楚貴族一般腐,視變革爲洪水猛獸,在國恥的劇烈刺激下,幾乎舉國公族都慢慢被說服,願意着子蒲的腳步前進。
但秦要改革同樣不容易,落後的經濟、生產、風俗不是一年兩年就能糾正的,更何況每年都要送給趙國大量歲幣,這讓本來就不妙的國內經濟更是雪上加霜。
像秦國這種封閉的社會,國家財富幾乎是不變的,更別說一直外流,越來越少也不奇怪。要想強軍,但短時間內無法對外建功奪取資源,唯一的辦法就只能內部壓榨了。隨着秦國井田制的驟然解體,社會貧富分化加劇,加之子蒲下令,不分家者要繳納四倍賦稅,於是大量宗族分裂。
這種法令有助於小農經濟的發展,但是對貧民卻很不友好。比較富裕的人家,子弟一到壯年就分家另立門戶;貧苦的人家因爲負擔不了戶賦,只能破產,將子弟典質給富戶成爲家奴性質的農奴和贅婿了。
新法又堵塞了商賈,驅使百姓只專農戰,於是秦的改革,與趙、楚又有不同,卻是走了一條獨闢蹊徑的路子,那就是朝着農奴化的道路猛地轉進。
“使民貧,使民苦,方能驅使他們斬首立功,強軍富國!”
秉承着這樣的理念,三年前,秦國開始對周圍的戎狄之邦下手,首當其衝的是弱小的綿諸戎,在花了半年時間滅亡這個距離秦最近的隴西小邦後,秦國便將矛頭指向了義渠戎……
雖然趙國從東面對秦壓迫,但秦國真正的心腹大患,則是義渠。義渠在吞併北地諸戎後,已經極其強大,他們放棄了純粹的遊牧生活,築城廓以自守,還不斷蠶食秦國的土地,之前十年,就乘着趙國破秦,邀請趙無恤一同滅秦分其土地,被拒絕後,依然對秦國不依不饒,每逢夏秋必定會派車騎入秦滋擾劫掠。
針對義渠人來去如風的靈巧機動,子蒲設下了故意示弱,引誘戎人深入秦地的戰略,放了大量牛羊和人口在秦戎邊界。
果不其然,在利益誘惑下,義渠君沒忍住,他親帥三萬戎人從涇北,一直入侵到了渭南地區,擄掠秦人近萬,牲口十萬,耀武揚威地便要歸去。
然而早已有備而來的秦軍三軍,已經在渭北的咸陽一帶守株待兔,雙方大戰一場,一天一夜,終於分出了勝負……
“此役,我秦軍傷亡數千,但義渠人也被斬首近萬,加上衆將追逐,義渠的主力基本要交待在此了。這是天賜良機,老朽縱然有傷,也要率軍北逐羣戎,奪回密須、豳邑,直搗北地義渠君老巢!犁庭掃穴!不留遺毒!”
大庶長子蒲說的激動,胸口的傷頓時一陣迸裂疼痛,痛得他再度坐了下來。
傷醫連忙勸道:“大庶長,君上有疾,今年都沒法出雍城了,秦國就指望着你那,還望愛惜身體。”
想到秦伯的身體,子蒲不由長嘆一聲,他心裡一直放不下自己曾經讓秦國墜入戰敗割地的恥辱,所以才老當益壯,但秦伯,年紀不到四十,卻已經病入膏肓,只怕要不久於人世了。
“也是時候將太子迎回來了。”
子蒲如此想着,眉頭舒緩了許多,看來當年他力主送年幼的太子入趙爲質,是一個明智的舉動。
……
秦國的太子公子刺,現在還在趙國鄴城,不過太子也真可謂忍辱負重,他一面在趙侯面前裝出乖順的模樣,卻又偷偷聯繫上了秦人,將趙國的一些軍事情報告知子蒲。
比如去歲趙侯聲稱要北伐朝鮮,爲此大動干戈,調動了大量兵力,還讓沿海修船隻。然而等到七月份楚國內亂時,太子刺卻傳消息回來說,其實趙侯此舉,只是爲了迷惑楚國,讓楚國陷入內亂,好一舉南下滅楚!
太子刺在帛書裡說道:“楚國何其大也,趙欲滅楚,必傾舉國之力南下,非三五年不可得其全功,大庶長不如乘此良機,殘滅義渠,再等趙國伐楚疲乏之際,收復涇陽河西之地?屆時,小子也會伺機逃離鄴城。”
對於太子刺的這個建議,子蒲和秦伯猶豫了良久,直到去年八九月間,趙國突然滅亡了鄭國,同時在趙楚邊境集結了大量軍隊,開始蠶食楚國放棄的城邑,全取汝北,大軍雲集,果然一副南下並楚的架勢。
見此情形,秦人才不疑有他,對於楚國,子蒲只能盼望他們自求多福,而秦國,則開始了與義渠的大戰,從去年秋冬到現如今,終於在咸陽的遭遇戰中獲得了大勝……
但秦人,也極爲疲憊,傷痕累累。
“無妨,只要殘滅義渠,將戎人收服,作爲奴隸賞賜給有功的兵卒。如此,便能如趙國一樣,讓軍功爵良性循環,周而復始,軍隊越戰越強,疆域越戰越大!”
帶着這樣的憧憬,子蒲撫着傷口,躺在大纛下,正打算沉沉睡去……
然而,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打擾了他的美夢,一睜眼,卻見是滿頭大汗的傳令官。
“何事?莫非是已經追上義渠君,斬其首級了?”
傳令官也不知騎馬跑了多久,嘴皮有水泡,喉嚨乾涸,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莫非是君上……”子蒲面色大變,秦伯盤此時若是撒手赴黃泉,秦國太子在外,便將進入一個空位期啊!
那傳令官再度搖頭,只是將手裡的急報遞給了子蒲。
子蒲掃了一眼後,因爲箭傷而失去了血色的嘴脣,越發蒼白如雪。
“趙侯……帥十萬之師入秦?”這幾個字,是他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而子蒲本來因爲這場大勝而重新煥發希望的目光,也變得迷茫,慌亂,還有受到欺騙的憤怒……
“其理由是,要爲鄭伯尋一歸宿之處,索要我秦國的東方門戶西鄭,乃至於整個渭南!?”
將這帛書撕碎,子蒲拊膺吐血:”什麼北伐朝鮮,什麼南下滅楚!子棘(秦太子刺)、秦國,乃至於天下人都被戲耍了,趙無恤的真正目的,是秦國啊!“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