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君飾崑山之玉,持隨國之珠,佩吳越之劍,乘代北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齊不生一焉,而君有之,何也?大河、午道、濮、濟所轉運也!若四路俱斷,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爲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爲用,西蜀丹青不爲採,宋繒魯縞之衣不進於前……”
“豎子名爲以外臣身份諫言,實爲欺我也!”
齊侯看得暴跳如雷,將這封紙書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衆臣一起伏倒,只有陳恆在心裡琢磨不已,他暗地裡嘖嘖稱奇道:“這篇《諫鹽策令》態度不卑不亢,辭采華美,排比鋪張,音節流暢,理氣充足……”
“君欲禁鹽以害敵國,實則損己以益讎,午道之斷,陶丘之稅,濟水之敗皆是如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還望齊侯察之,解鹽策之禁,此乃齊魯億萬斯民之福也!”
比如這一段語辭氾濫,意雜詼嘲,語奇字重,兔起鶻落。趙無恤雖然爲敵國大夫,然其抗言陳詞,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氣勢,連陳恆也不由得暗中爲自己這個年輕的對手讚歎不已了。
不過,這真是趙氏子寫的麼?之前那些詩句聞名諸夏,但文章卻沒見他寫過多少,不會是尋筆吏代筆的罷!
對趙無恤,陳恆不吝於最惡毒的猜測,只不過這一回。趙無恤在濟水上放的那把火再度幫了陳氏,幫他們將公室舟師重創!
東萊和少海的舟師中自然有陳氏的人。加上大河上的船隊,光是水上力量。陳氏已經悄然超過公室了……
所以面對齊侯”現如今當如何是好“的質問,陳恆這次決定噤若寒蟬,不發一言。
反正陳氏控制的大河還能繼續貿易,隨着齊國和魯、曹、晉的貨殖戰爭深入下去,所有參與者都會受損,唯獨陳氏是勝利者:齊國的民衆也會民不聊生,但陳氏又可以乘此機會收一波民心。
竊國的鏟子,一直不間斷地在姜姓齊國的根基下奮力挖掘着,但齊侯卻誤以爲陳氏這是在爲他夯實地基。晏嬰死前的那些逆耳忠言早就在惱羞成怒下被忘得一乾二淨。
但就算連齊侯自己也清楚,齊國現在的處境不妙了。
對於大國來說,臉面是極爲重要的,齊國在兵事上大敗於趙氏不說。在趙鞅歸國,只剩下其子趙無恤的情況下,還在貨殖的角逐中一二再再而三地被反制,要知道,輕重之法,可是號稱海王的齊國最擅長的啊!
最後好容易在大河上扳回一局。又在濟水上輸的一乾二淨。
此戰若不勝,豈不是讓天下諸侯輕齊麼?
現在究竟應該怎麼辦,是順從心裡的憤怒,徵發兵卒南下攻鄆城?但他先前纔對慘敗歸來的兵卒們承諾。三年內不會再大規模徵發,一旦食言,一定會導致劇烈的反抗。
或是按照陳氏的建議。在禁鹽上死不鬆口,寧可冒着兩敗俱傷的危險耗死趙無恤呢?可那樣的話。許多齊國需要的貨物和自己渴求的珠玉就無法輸入了。
亦或是,順着趙無恤“和解”的這個臺階結束對峙。一切恢復如初呢?
可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頭腦如同一團亂麻,無法抉擇,齊侯只能大聲質問朝堂中的衆臣,卻只換來一陣沉默。
他最後悲涼地暗歎道:“晏嬰一去,寡人就無人可用了麼?”
陳恆在得意地冷笑,而鮑牧、高張等人也在苦着臉面面相覷。
就在這時嗎,卻有一聲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
“下臣有奏議……”
是誰!?齊侯眼前一亮,和扭頭的羣臣們一起看去,卻是在朝堂末尾席子上的一個怯怯的年輕人,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正捧着玉圭,不住地行禮。
他是晏嬰的兒子,晏圉,剛剛結束了半年的喪期,被任命爲大夫,位列朝堂。
陳恆瞪大了眼,他們陳氏雖然畏懼晏嬰,但晏圉,這個剛剛行冠的孺子何德何能,也敢在朝堂上放言。
齊侯期盼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晏圉從小就不以才幹聞名,能當上大夫完全是蔭父職,連晏嬰自己也開玩笑似地效仿叔向之言說過:”我沒有好兒子,能夠得到善終就是萬幸,難道還會指望得到後代的祭祀嗎?”
“晏氏子,你真的有計策?”
晏圉擡起了頭,認真地說道:“小子無有。”
衆人啞然:“那你爲何要說有奏議?”
“小子沒有,但小子的父親有。”
這是個傻子麼?齊侯嘆了口氣:“晏平仲已經死去半年了……你不是剛剛服完孝麼?”
“父親雖然不在了,但卻有遺書留於家中,他去世前有言,到了齊國舉步維艱之時,就讓我獻上遺書……”
……
“晏平仲……”合上那張寫着寥寥幾筆的帛書後,齊侯杵臼喟然長嘆。
世上最瞭解他的人,莫過於晏子了,那是崔慶之亂的混亂歲月裡,杵臼那偷吃臣子夫人的好色哥哥齊莊公被弒殺,年幼的他則被推上了侯位。
初見晏嬰,是在太公廟的繼位儀式上,弒君者崔杼爲了樹立威信,派兵內外把守,逼迫羣臣歃血爲盟,表示效忠於他。稍有違迕,即被處死,已經殺了七個人,氣氛十分恐怖,杵臼只能無助地瑟瑟發抖,剩下的羣臣開始爲求活命卑躬屈膝。
輪到晏嬰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個身高不足六尺的小大夫:他還沒只有十餘歲的杵臼高。
然而矮小的晏嬰從容舉樽,不卑不亢地對天盟誓道:“我只忠於主君和國家,凡爲虎作倀、助紂爲虐者均不得好死!”說罷。一飲而盡。崔杼惱羞成怒,惡狠狠地用劍頂着晏嬰的胸膛。要他重新發誓。然而晏嬰毫不畏懼,厲聲回答:“崔杼。你讀過《詩》否?詩曰:莫莫葛藟,延於條枚,凱弟君子,求福不回。不管你是用斧斤砍我頭顱,還是用輕呂貫穿吾胸,晏嬰決不屈從!”
崔杼怒不可遏,想要殺了晏嬰,杵臼也嚇得瑟瑟發抖。但所有人都勸解崔杼說:“千萬使不得!君殺莊公,是因爲他無道。國人反應不大,您如果殺了賢大夫晏嬰,那可就麻煩了!”崔杼沒奈他何,只能咬牙切齒地看着晏嬰拂袖而去。
杵臼就這麼看着晏子轉過身離開,他依然身高不足,依然貌不出衆,背還有些駝,穿着樸素的深衣邁步走出門檻時,還轉過身對杵臼安慰地笑了一下。
當他打開大門的剎那。室外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清楚地灑在庭院中。就在那一瞬間,晏子的身影宛如帝王般昂首挺立,高過了崔杼,高過了杵臼。高過了丁公、文公,直達太廟頂端,與齊太公、齊桓公、管夷吾等齊國的明君賢相比肩!
那尺寸之間。睥睨世間萬物的氣勢,折服了所有人。
不出樽俎之間。而折衝千里之外!這就是晏平仲的一生!
甚至在他死後,也要繼續殆盡竭慮爲杵臼出謀劃策!
“有的勝利靠長劍與斧鉞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筆削和帛書……”杵臼默默唸着晏嬰如此敦敦教導,漸漸冷靜下來,他想到了許多。
帛書要發往何處呢?
宋衛的聯姻,魯國三桓的排外,晉國範氏與趙氏的恩怨……細細一想,都大有可爲。
於是他下令道:“讓人召回國夏,寡人有要事與他商議!”
……
與此同時,對齊人迎頭痛擊的西魯也重新運轉在繁忙的事務中。
和徐承一起來到西魯的,還有吳國淮上轉運的鹽和銅錫,從徐地出發,沿着淮泗西北行,穿過宋國後,又由魯國九公陵墓所在的闞止進入大野澤,運至鄆城。
那些白花花的鹽運至時,引發了鄆城碼頭一陣歡呼,而圍觀的令狐博則哀嘆一聲,暗道趙無恤果然狡猾,竟然是從莒國、吳國、魏氏分別購鹽,他們魏氏想專榷西魯食鹽的打算就此落空:來自魏氏的鹽每個月只有兩三百鍾,但吳國人在大量瓷器的交換下,則一次性運來了五百鍾!
而且,陳氏開始學着趙無恤的手段,斷續派舟師封鎖棘津,這意味着魏氏鹽船得在孟津就靠岸,那些鄭國人願意放行任何商隊,前提是稅金要交的夠多。
所以,魏氏的鹽將會越來越貴……而莒國在受到齊國警告後,大夫們賣鹽的舉動收斂了不少。不過短期內,西魯的鹽是絕對夠吃了,而且不單自己夠吃,還進行轉手貿易賺取了不少錢帛。
至少短期內,趙無恤是受益的,長此以往的話,誰也說不準
對來自曲阜那邊的求救……趙無恤暫時只能給魯侯百鐘的“貢品”,再給孔丘的宗伯屬送去幾十鍾“束脩”,三桓也各有幾十鐘的“禮物”。這麼做一是爲了安撫手下的孔門弟子,另一方面則是爲了穩住魯國都城因爲鹽價上漲而躁動不安的情緒。
至於其他士大夫和民間,對不起,暫不供應。
但是,卻能私下買,當然,這筆轉手貿易可是賣的很貴的,部分魯國東部、南部的士大夫爲了買鹽,和趙無恤牽扯上了關係,趙小司寇的影響力開始走出西魯,朝四方擴展。
至於民間,來西魯求鹽就食者不在少數,在這幾個月裡,鹽,甚至已經悄然取代魯國的貝幣,成了交易的主要媒介,和子貢在缺鹽邦國見到的情形別無二致。
這一點倒是提醒了趙無恤,齊國還有一種商品在魯國極爲流行,每年從魯國賺取大量利潤,是不是也應該一視同仁,將其收繳禁止掉呢?
沒錯,就是齊國貨幣,齊刀幣!
雖然嘴上說要與齊國和解,可在手段上,趙無恤卻毫不吝嗇於痛下狠手!將領地內受齊國影響的經濟成分一點點驅除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