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恤卻先不答,而是話音一轉:“堂弟,你可有特別想結交的人。”
趙廣德愣了一下:“非要說有的話,韓虎子算一個,銅鞮大夫算一個,身在魯國的張子也算一個。”
“真是巧了,放眼天下,我想交遊的人也有三位。”
“不知是哪三位值得堂兄一交?”
無恤道:“其一,是曾管着成周守藏室的老聃,此人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爲務,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倒是很想與他作而論道,聽他談吐天地大道。”
“其二,是宋國的隱士辛文子,亦稱計然,此人大智若愚,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是位不世出的大才。在宋國時,他自稱漁父,與我有一面之緣分,但或許是我德薄,他終究不肯袒露身份投入我麾下,真是可惜,也不知能否再見。”
“其三,就是爲楚王鎮守宛、葉的葉公子高了(楚國封君皆稱公),他名爲沈諸樑,是英勇戰死的司馬沈尹戌之子,年輕有爲,在葉地治水開田,修武備,頗具治績。假以時日,等楚令尹子西,司馬子期告老了,他或許又是一位堪比子文、孫叔敖的令尹!”
趙廣德道:“這三位的確是大才,不過前兩位似乎都不知所蹤,兄長如今能接洽上的,恐怕只有楚國葉公了。”
“然,我對這位葉公可沒少關注,所以知道他雖然頗有政績,在楚國聲名斐然,但一直以來心裡都有三根刺,動之則痛,觸之則怒。”
“不知是哪三痛?”
“一是其父沈尹戌爲了阻擋吳軍入郢,戰死於雍澨,死時身首分離,所以葉公與吳人有殺父之仇。二是吳師入郢時,周室的劉公單公派刺客。去將避居於宛地的王子朝刺殺了,對於駐守宛地的葉公子高而言,這是奇恥大辱。三是七年前,鄭國遊速乘着楚國國破力衰。葉公去勤王驅逐吳軍之際,竟帥五千兵卒奇襲五百里,把方城邊上的楚國內諸侯許國給滅了,這相當於在葉公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趙無恤起身拾起一顆石頭,微微彎腰。將它投入大河,打了幾個水漂,波紋漸漸朝兩邊擴散開去。
“所以你覺得,若是葉公聽說鄭國人又要來自己駐防的區域邊上找事,他會如何做?”
“吃一塹,長一智,葉公一定會想起許國被滅的事情,對鄭國如臨大敵,並從中阻撓。”趙廣德恍然大悟:“莫非堂兄想讓子貢去出使的地方,就是楚國?”
“不錯。子貢會替我向葉公送去禮物和問候,同時也告訴他一個消息。”
趙無恤露出了一絲笑:“子貢會告知葉公,鄭國人,要來圖謀蠻氏了!”
……
“堂兄的伐交之謀,真是讓人始料未及,秦的勢力未過崤函,能阻撓鄭國西進的,的確只有位於蠻氏之南的楚國了……”
趙廣德想了想,覺得此策可行,卻又問道:“但楚乃南方大國。他們一旦介入,欺軟怕硬的鄭人會不會知難而退?”
無恤道:“不會,我觀乎楚國之政,如今的主要精力在於休養生息上。同時與吳國爭奪陳國。何況楚國的東北疆界內,頓國、胡國、蔡國皆不服楚王,乘着楚國中衰大肆吞併周邊楚邑,隨時可能再引吳人入楚,這纔是楚國急需解決的心腹之患。”
“楚國令尹子西,司馬子期都是老成穩重的人。在恢復東北疆界,重新構造一個對吳防線前,楚國不會和鄭國爲了爭奪蠻氏這塊雞肋而大打出手。這一點,子貢在慫恿鄭國人時也說明過,足以讓鄭人惡向膽邊生。我料想,也就年輕氣盛的葉公子高會發宛、葉方城之卒進入蠻氏阻撓鄭人一番,雙方旗鼓相當,我卻是希望鄭國人拿出當年滅許的勇氣來強取蠻氏,再和楚國來幾次邊境衝突,就再好不過了……”
趙廣德眼前一亮:“若鄭人在南邊與葉公發生衝突,兩家對峙之下,反而會進一步拖住他們調頭的速度……高明,真是高明!”
無恤起身:“至此,南線的棋便布好了,就讓葉公和鄭國人糾纏去吧,吾等要在這個冬天休整兵備,同時完成戰略轉向!”
……
冬至時節,北方降下一場小雪,大河兩岸滿是星羅棋佈的雪痕。夜晚的野外是寒冷而可怕的,列國諸卿陸續停止了戰事,讓兵卒回城邑營地裡休整,苦於戰火的民衆也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但伐謀伐交卻在冰雪下悄悄進行。
比起外面太陽一出就開始融化的雪景,溫縣趙宮中的白色素縞要更持久一些,趙伯魯的喪期仍在繼續,據說要整整掛三個月。
不過比起已死之人,衆人更關切的還是活人的安危,主君趙鞅的病情。
趙無恤一如往日般前往內寢探望父親,剛到門口,正好碰到一羣豎人、隸妾小心地從廳堂經過,呵氣成煙。他們在醫扁鵲的指揮下,每天都要幫趙鞅沐浴,用浸有舒緩藥液的麻布包紮他因風疾而腫脹的關節。
當然,其中情形,他們不敢對外界透露一言半語,主事的君女季嬴看似溫和,實則御下極其嚴格,衆人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從一衆伏地垂拜的人頭中間走過,無恤進入了燒着炭火的溫暖內寢,趙鞅已經在他新納的妾協助下穿上了寬敞的深衣,坐臥在榻上,患有痛風的腿在被褥裡,手撐在案几上就着燈燭閱讀無恤呈上的卷宗。
趙卿從未向病魔屈服過,過去幾個月裡,他毫無怨言地承受着種種痛苦,話越來越少。但這無傷大雅,因爲沉默是君主之友,說得越少,越令人畏懼,誰知道這頭病虎哪一天就能再度虎嘯南山?
過醫扁鵲親手治療,他比前些日了好轉多了,至少脫離了生命危險,若非伯魯之死的打擊,現在已經能重新振作也說不定。
聽到聲響,趙鞅警覺地擡頭。面朝向兒子,無恤看到他眼睛下面懸着深深的眼袋……他失眠是因爲喪子的悲傷還是因爲痛風,趙無恤無從得知。
“無恤來了?”
趙鞅面色一鬆,揮手讓妾室津娟退下。她去年誕下了一個小女兒趙佳,若不出意外的話,這大概是趙鞅最後一個子嗣了……
趙無恤目不斜視,行禮後貼近父親,爲他正了正牀榻。笑道:“父親面色比昨日又好了許多,離康復不遠了。”
“拖着這副殘軀,盡人事,安天命而已,有時候真羨慕汝等小輩,有一副硬朗的身體。”趙鞅嘆了口氣,便說起了正事。
“今日喚汝過來,卻是有件要問問你的意見。”
“不知是何事?”趙無恤瞥了眼案几上的卷宗,是子貢說鄭的過程,這些東西能讓趙鞅分散下注意力。
“這幾****也想明白了。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戰爭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伯魯之仇要報,知、中行要滅亡,所以與韓氏的關係就變得至關重要。”
趙無恤覺察出趙鞅話裡有話,“父親想要小子做什麼?”
趙鞅盯着他,輕咳一聲,有些尷尬地說道:“趙韓的聯姻不能就此結束,我想要你拾起雙方的姻親。行報嫂之事。”
……
上古之際,華夏君臣關係簡單,一個國家的政治事務,其實就是一個家族的宗法延續。所以父親和兄弟死了,活着的子弟常常會娶他們的妻子,這是爲了最大限度地維護宗族力量,保護宗族財產。
到了春秋時,這種原始婚俗仍在諸夏延續,稱之爲“烝母報嫂”。最著名的“烝母”事件,要數衛國公子頑在齊襄公的強迫下,娶了自己的後母美人宣姜,較著名的“報嫂”事件,則是晉惠公娶了他哥哥申生的妻子賈君。
但作爲一個受後世道德薰陶人,這是趙無恤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
所以他連忙拒絕道:“此事萬萬不可,晉惠公報賈君,世人非之,何況兄長剛剛離世,我便強納其妻,是不仁不悌,輿情洶涌之下,無恤當如何自處?”
這畢竟是古俗,雖然還存在,卻已經不被人普遍接受,晉惠公幹下這事後,連他心軟的姐姐秦穆公夫人也氣得不再理他了,趙無恤可不希望,自家阿姊也因此事對自己冷臉相待。
“可你是趙氏世子,又是伯魯之弟,這時候需要你站出來,重新締結與韓氏的姻親,維持兩家親善,如此才能讓韓氏在戰事不利的情況下還站在趙氏這邊……何況韓姬年輕,我也不忍看着她守寡,讓阿周無所依靠。”
勸小兒子納大兒子之婦,趙鞅只感覺自己臉上都在燒,每句話裡都帶着彆扭。只是在他們這代人的觀念裡,聯姻,是維繫兩家關係的重要方式,而趙韓又沒有合適的人選,就只能讓趙無恤和韓姬湊合了。
“小子已有正室少君,如何再納韓姬?”
“可以做側室,爲父也是先有了韓氏少君,其後纔有魏、知二庶女爲側室的。韓姬再嫁,位居靈子之下,應該不會有異議。”在趙鞅看來,這件事雖然大家都不太樂意接受,可也只能捏着鼻子去做。
趙無恤還是感覺彆扭,連連搖頭。
沒有愛的婚姻,其實只是一牀光彩奪目的錦緞被子,疊起來放在牀上,是給別人看的。他好容易撞了大運,在趙氏和樂氏的政治聯姻裡遇到了心儀的女子,如今又來再來一次?以趙無恤現在的地位,已經不必再勉強自己逆來順受的。
何況那韓姬若像她弟弟韓虎一樣通情達理,趙無恤倒還能考慮考慮,可此女性情惡劣,娶進來,他的後宮就別想安生了!隨着年紀的增長,比起對容貌的垂涎,無恤現在更在意青梅竹馬的情誼,還有枕邊人的性情和品德。
故而他垂首說道:“父親,強行讓小子納韓姬,到頭來恐怕非但不能延續兩家之好,說不定還會鬧出新的不快來。”
這也不行那也不妥,趙鞅火了,直接拍了案幾,“那你說要怎麼辦?如何讓韓氏齊心?讓韓姬安心?讓沒了父親的趙周有依靠?”
無恤正色道:“父親,且聽無恤一言,現在已經不是依靠簡單的男女聯姻,就能鞏固兩家關係的年代了,這天下,早已隨着蒼茫世變而人心不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