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鮮血,吶喊,戰場上種種氣氛交織成厚重的大網,覆壓在所有人的頭頂,令人幾乎要窒息。
知瑤派出的三千死士已經登上了壁壘,正在與趙軍交手,而魏氏黑壓壓的軍陣也在向前邁進,魏駒身處其中,被甲士和兵刃包圍讓他有一種虛幻的安全感。
但那個時刻,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必須做出最終選擇。
他曾在桃園與趙韓二人結義,一時間被傳爲美談,然而血口未乾,他們魏氏便在戰爭裡坐到了趙韓的反面,當日的誓言,全成了笑話。
如今,就在局勢危急,知氏倚重他們的時候,魏氏卻又要開始站隊了。
想到這裡,魏駒突然握緊了劍柄,嘆着氣對身邊的老者說道:“叔祖父,今日之後,天下都會稱呼我爲反覆小人……”
魏戊是魏氏餘子,梗陽大夫,也是魏氏還活着的人裡輩分最大的,他年近七旬,卻依然勇猛不下當年。魏氏家主出於某種目的留在新絳,魏駒臨危受命作爲魏軍主帥,但他畢竟太年輕,於是魏戊便來爲他護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魏戊年少從軍,跟着魏獻子打了整整三十年的仗,又做了二十年大夫,已經活成了人精,足以爲小輩排憂解難,面對魏駒的猶豫,他哈哈大笑。
“那我便要恭喜阿駒了。”
魏駒苦笑:“恭喜?喜從何來?”
“因爲但凡在政鬥軍爭中活下來的,多是鮮廉寡恥之輩,真正大義凜然的英豪,只會被他們踩在腳下……”魏戊的話振聾發聵,讓魏駒心中吃驚不已。
老者嚴肅了起來,語重心長地說道:”吾等的祖先魏武子,是晉文公的肱股之臣,卻因爲性格太過直爽,做了違背文公心意的事,便被重責,削去功勳,只能老死在家。和魏氏一同追隨文公的狐氏、趙氏、先氏都列爲卿族,只有吾等在大夫之位上一呆就是三代人……”
“欒盈,他是我年輕時見過最高尚的君子,胥午、督戎、知起、中行喜、州綽、邢蒯、七輿大夫……晉國的這些士大夫,不分出身和氏族,統統聚集在他身邊,可最終結果如何?行事無愧於心的欒氏被諸卿聯手族滅,卑鄙的範宣子、範獻子父子總覽晉國大權。我魏氏也在這場鬥爭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魏獻子同樣被人罵作出賣舊誼的反覆小人!但這又有何關係?國人的輿情不過是蜂蠆,雖然刺痛,卻不會致命。在那之後,魏氏得到了大縣曲沃,發展壯大成爲強卿,如今吾等實力僅次於趙知,居晉國第三!”
魏戊的鐵掌重重拍在魏駒肩膀上:“寧可萬夫所指而活,也不願坦蕩蕩地滅族亡家,這就是魏氏在晉國這麼多年學到的東西。”
魏駒恍然,不錯,個人榮辱與宗族存亡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只要魏氏能在這一系列選擇裡存活,壯大,無論做什麼,他都不會後悔。
更何況,爲何就沒人稱他趙氏是背叛者呢?趙無恤,他走到哪裡,哪裡就出現不和與紛爭,正是他的野心使得國家分裂,挑起內戰,結果天下人卻只將屎倒在我的榮譽上……
這不公平!
這就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寇,千年不變的定律!
距離趙氏壁壘前的兵卒尚有三百步,他們嚴陣以待,沒有半分大意,看來趙無恤也從未完全信賴過自己,但如今晉陽已經陷落,魏氏領地將面臨北方一萬趙軍的進攻,丹水戰場上勝算也不大,和知瑤不同,魏駒知道,趙無恤早有準備,他們已經沒時間再兩邊投機了。
好處既已撈夠,反噬便迅速到來。
魏駒定下心神,看着正對面趙軍飄揚的旗幟,與往常不同,舉的是紅色的鳥隼旟旗,這是約定好的信號……
他讓人升起了同樣的旗幟,然後下令:“全軍,止步!”
這本該是衝鋒前的信號,讓衆兵卒整頓腳步,魏氏作戰也很講究陣列整齊,然而這一次卻與以往不同,在讓所有人停頓後,魏駒卻下達了全體轉身命令!
傳令吏只以爲自己聽錯了,“君子,這是要……撤退麼?”
當這個命令在魏軍中被傳達時,將吏們都懵了,事關機密,只有魏戊少數幾人提前知道。
“吾等的敵人是知氏,不是趙軍!”
“什麼!?”此言方盡,魏氏衆家臣一片譁然。
……
中軍處,知瑤目不轉睛地遠眺前鋒交戰的地方,因爲長時間不眨眼,眼澀,忍不住眨了一下,只這一眨眼的功夫,睜開眼後就覺得和閉眼前不一樣。就在這麼短短的一瞬間,豫讓部似乎又往裡突了一點……不,不是他們突入了趙軍壁壘,而是前面的人倒下,後方的人跟上,造成的視覺欺騙,幾十條性命轉瞬即逝,戰局依然遲遲打不開,那條矮矮的壁壘比知瑤預想中要難攻許多,而且豫讓還在不斷打着代表“危險”的旗號。
但事到如今,大軍已經展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算趙氏有所準備,知瑤也不能後退,一旦退步,兵卒受驚之下,等待他的必然是一場潰敗。
他是指揮三四萬大軍的統帥,更是千萬亂不得,如今只能不斷觀察着戰場,分析各種信息,不時地傳下軍令以調整局部的戰況,調動更多的人馬投入到前面去,以爭取更大的戰果。數十傳令兵騎着馬駕着車飛跑在戰場上的每一個角落,忠實地傳遞着知瑤的命令。
然而,有一處地方還是與知瑤的命令脫節了。
“魏軍在做什麼,豫讓已經是苦苦支撐,他們爲何還不衝上去?”
傳令官的抱怨聲傳來,知瑤也皺着眉一看,這一看不要緊,正好看見了後排魏軍掉頭的一幕。
驚嘯?但那邊的嘈雜聲很快就消失了,魏軍整體死一般寂靜。
成建制的臨陣脫逃?不像,因爲魏氏的將吏根本沒有出面阻止,反而在維持他們轉向的秩序,矛頭對準的方向……
如此一來,就只有一個可能了,知瑤甚至停止了擊鼓,死死盯着那邊,眼中是不可思議。
“不不不不不!不該是這樣,魏子騰,你難道不知道脣亡齒寒麼,你家究竟想做什麼!?”
魏氏的家臣和將吏們還是履行了主帥魏駒的命令,雖然這讓兵卒們產生了一定的混亂,但半刻之後,他們還是成功調轉了方向:將背袒露在趙氏的飛石和箭矢射程之下,矛頭指向知瑤正在向趙壁靠近的中軍!
魏軍開始張開嘴大喊,萬人奮呼下,方圓數裡,整個戰場都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義在東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