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12點前還有一章
新絳又稱新田,作爲晉國都城已經快一百年了,其中自有它的優勢所在。此地北有霍太山作爲屏障,東有上黨爲牆壘,往西一兩百里就是大河,左近有汾、涑、澮等河流爲淵,這就是當年狐偃所說的“表裡河山”之地,河東最膏腴、最富庶,也最人口密集的大都邑。
新絳地利在此,本來是諸侯商賈前往的中心,喧鬧繁華充滿街巷,城內有幾處交易馬牛羊彘、粟米稻穀的市場,往昔太平時,馬羊嘶鳴、車來車往,總是十分熱鬧,隔着幾裡都能聽見市中傳出的聲音。可今天,隨着晉國內戰進入第四個年頭,新絳也漸漸凋敝起來,從街巷到市井都冷清非常。
過去每逢冬至前一個月,便成百上千來朝賀晉侯的諸侯使節團也不見了蹤影。新絳街頭一片冷清,年輕人寥寥無幾,只剩下無法上戰場的老者和婦孺留守。
“還不是因爲打仗……”說起戰事,新絳國人們便搖頭嘆氣,如果說戰爭伊始,他們還勉強願意在晉侯和知伯旗下討伐叛軍,爲捍衛晉國朝廷的尊嚴而戰的話,如今卻早已身心疲憊。
各家子弟無不應徵入伍,跟着知瑤到處去救急,卻遲遲打不開突破口。晉國的一半土地都落在趙韓叛黨手中,河東形同被包圍一般,太行以東的糧食斷絕,霍太以北的皮毛筋角也停止運來,戰事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好在還有汾水沿岸的粟米,解池裡的滷鹽源源不斷。西面的秦國因爲幾年前秦哀公病危,太子未及繼位便突然暴死,只能讓公孫繼位,秦國主少國疑,庶長們忙着爭權奪利,也沒有乘機對晉國發動進攻,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這些只不過能讓河東苟延殘喘,卻不足以贏得勝利。秋收之前,東方告急,青壯再度被徵召進軍隊裡,他們已經不記得這是四年來的第幾次了。目送他們離開後,新絳國人都在流傳,是趙無恤回來了,他已經越過太行,打到了離新絳只有區區兩百里的上黨以東……
如今幾個月過去了,雖然知伯政府依然在竭力掩蓋晉軍的被動,但種種流言仍在城內悄無聲息地傳播開來。爲了供應東面的戰線,安邑的糧食和滷鹽停止運進新絳,鹽價糧價不斷攀升,國人已經怨聲載道。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時間剛剛邁入十月,晉人們一大早打開家門,卻發現外面一片寂寥,家家戶戶門戶緊閉,街上還不時有兵卒巡邏,是發生什麼事了麼?
“讓開,快些讓開!”幾輛戎車匆匆駛過,濺起昨夜雨水留下的水窪。
更夫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跑過,給晉人們解答了疑惑:“執政有令,全城戒嚴!白日裡也不可穿街串巷。”
遇上熟人,他還會在對方耳邊鎮重提醒道:“當心些,據說東邊又敗了!”
聽者無不哀嚎:“又敗了?我夫我子還在軍中呢!”
一片愁雲慘淡中,這個不知真假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時間,整個新絳都人心惶惶起來。
……
“東邊有新消息麼?”知氏的長孫知宵紅着眼,每當外面有通報的人過來,就一把抓住質問。
“那邊的消息全斷了,但大軍被困住八九不離十。”
“這……這該如何是好?阿瑤也是,幾天前還好好的,爲何會突然就敗了?”知宵幾年前在溫縣被趙軍擊敗,靠了萇弘庇護才孤身逃回來,從此便一蹶不振,他害怕上戰場,所以當父親在北面晉陽作戰,弟弟知瑤在丹水困守之時,他還留在新絳,幫祖父處理家政雜務。
“宵,彆着急……”
被尊稱爲“知伯”的知躒卻依然鎮定自若,他面沉如水,坐在案几後微閉着眼睛。
“祖父,能不着急麼?魏氏突然有快騎來報,說是大軍敗了,吾弟和範皋夷、樑嬰父、魏駒等人一起被困在光狼城下,若真如此,對於我知氏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啊!”
知躒嘆了口氣:“你並未身處戰場,所以就算急,也急不來,如今吾等只能做力所能及之事,比如說……迅速入宮,再將魏曼多控制起來!”
從魏氏船隊單獨撤離事件起,知躒便對魏氏的立場和態度懷疑已久,但迫於形勢,一直都隱忍不發。自打趙無恤擊敗齊國,鄭、周、中山或中立或倒向趙氏開始,知躒便知道,僅僅靠晉國太行以西,自己是無法獨自擊敗趙氏的,這場仗,已經打不贏了,他不該坐視範、中行敗亡,錯過了圍殲趙氏的唯一良機……
但戰爭進行到這裡,知趙仇怨已深,請平和談的大門遲遲無法打開,對方的要價是己方萬萬不能接受的,所以只能硬着頭皮堅持。
“天下神器,不可爲也,不可執也。爲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爲,故無敗,故無失……”
當時,閉着眼念出一句玄而又玄的話語後,知躒決定在這場戰爭裡採取守勢,待趙氏自敗,而後乘之。
只可惜,趙無恤卻穩了下來,兩年間沒有進行大的戰事,讓治下的民衆土地得到休憩,沒有像知氏希望的那樣自敗,反而愈發壯大起來。當他再度西進時,其勢已無法遏止,知躒只能孤注一擲,讓素有天才之名的孫兒知瑤爲帥,希望他能創造奇蹟,再以戰促和,與趙氏分太行而治……
然而奇蹟終究沒有出現,若說還有什麼比聯軍大敗更糟糕的事情,也就是知躒即將失去對魏氏的控制。
魏氏的信使搶先歸來通報本身就疑點重重,那個浴血的信使入城後大呼小叫,弄得人心惶惶,在敏感的知躒看來,這簡直是別有用心!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將還在新絳城內的魏侈軟禁起來。
知宵領命後立刻帶人去魏氏的府邸,然而卻發覺自己來遲一步,裡面只剩下一些豎人、侍女,魏侈已不見蹤影。他連忙乘車回知府,在門口子遇到了朝服衣冠,正準備進宮面見晉侯,解釋前線戰事的知伯。
“祖父,聽說魏侈天沒亮便進虒祁宮去了!”
“不好……”知躒心中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他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件事。“速速點上族兵兩千,隨我前往虒祁宮!”
魏侈這時候不好好呆在府邸裡消除他的疑心,而是匆匆進宮,這隻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氏僅剩的同盟魏氏,似乎也不想再與他家相濡以沫,而要相忘於江湖了!
……
知氏祖孫出發時,正值驟雨初歇,朝陽破開雲層升起,紅光遍灑城中,一路上,道邊的榆樹、槐樹紅葉飄零,遠望則宮闕如雲,後顧則道路寬敞,也是一番壯觀美麗的景色,但他們卻沒心情欣賞,只是讓御者加快車速,後面兩千知氏族兵也跑得氣喘吁吁。
“虒祁宮守門的有司過去是偏向我家的,祖父不必擔憂……”
知躒卻沒這麼樂觀,一步錯步步錯,他苦笑道:“老子說過,世事無常,正復爲奇,善復爲妖,局勢如此,人會不會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誰說得清楚呢?”
他們在青石板鋪成的中軸道疾上馳,虒祁宮近了,那高亢的夯土臺基映入眼中,女牆後的甲兵矛戟依舊。唯一不同的是,眼見知氏的執政車駕旗號靠近,硃紅色的宮門卻依然牢牢緊閉……
知宵駕車直接衝到正門兩側張牙舞爪的石質雕像“虒”獸邊上,仰頭大喊道:“執政在此,還不速速開門!”
無人迴應,過了好一會,在知宵吼了數遍後,城頭纔有人探頭出來,拱手道:“還望知伯見諒,今日前線大敗的消息傳來後,國君十分痛心,決定罷朝反省,虒祁宮也要戒嚴,還請回去,改日再來吧。”
“糊塗!軍情十萬火急,罷朝閉宮也得挑時候啊!”
知宵覺得不可思議,知躒卻制止了他,眯着眼擡頭看了看城之人道:“戴子雍,老朽沒認錯人罷,爲何鎮守虒祁宮門的竟會是你?”
知宵也認出了城頭的將吏,此人字子雍,其身份不俗,乃晉昭公幼子,當今晉侯的叔叔。晉國從晉獻公時起就有規定:國內無公室,不蓄羣公子。公子公孫成年後會被趕到外國自己謀生,子雍離開後選擇去了宋國,曾在戴邑當司城樂氏的邑宰,便索性以戴爲氏,故被稱爲“戴子雍”。
幾年前,因爲國內公子公孫不足,無人管理宗室事務,戴子雍便被晉侯召了回來。但他剛好趕上趙氏叛晉,因爲與司城樂氏的關係,他被視爲親趙派,便被連累罷用,四年來一直賦閒在家,今日卻爲何管起宮門來了?
“是國君昨夜的任命……”
昨夜?知躒心中一緊:“爲何宮城之守這樣重大的任命,不通過我同意就施行?”
“虒祁宮乃國君寢居,任命何人守門不必徵求執政同意!”
戴子雍知趣地退下後,另一個聲音從城頭響起,一位同樣穿戴卿士冠冕的中年人站在知氏祖孫頭頂與他們見禮,是晉國“中軍佐”,魏氏的家主魏駒。
“更何況,知伯,你已經不再是執政了!”
“魏曼多!”知躒面沉如水,“你這是何意?”
魏侈的臉與魏駒很像,只是多了一絲隱忍和老氣橫秋,他擠出一絲笑容道:“知伯,國君剛剛下了命令,讓我暫代上卿之位,與趙氏、韓氏家主一起共逐君側之惡臣!而這惡臣……”
他居高臨下,臉上盡是勝利的表情,對着知氏祖孫重重指道:“說的就是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