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條約”,其實幾張兩尺見方藤皮紙,上面以魯國篆字寫,字體工整清晰,捧在手裡很輕很舒服。
但在薛國使者手裡,這幾張紙卻重如千鈞,這是一份由魯、宋兩國牽頭的盟約,上面一共有四個條款的內容。
其一,薛爲魯、宋之從,交相見也。意思是,薛將作爲魯、宋的僕從國,對魯宋之君三年一聘,五年一朝。
其二,魯、宋兩國會保護薛國的領土完整,同時免受齊人和蠻夷的侵擾。但薛國也得付出一些“盾牌錢”,每年要向魯國輸送糧食三萬石,輜車百輛,向宋國輸送糧食兩萬石,輜車五十乘。
其三,魯、宋的軍隊可以在不借路的情況下通過薛國。
其四,薛國的市場要禁止使用齊刀幣,改用在魯、曹流通的趙氏孔方錢,魯、宋、薛、曹四國的貨物入境也不再相互徵收關稅。
薛國使者細細看完後心涼了一截,若是答應下來,薛國就徹底成爲魯、宋的附庸了,便道:“這外臣不敢做主,還得去請示寡君。”
趙無恤知道他在遲疑,便微微一笑:“其實不妨告訴尊使,滕國也得到了一份類似的條約,只不過他們僅是魯的附庸,與宋無涉。每年要向魯國輸粟五萬石,藤盾五百張,與薛要付出的相差無幾,但滕使可是拍着胸脯說一定會答應的”
薛使大駭,他們唯獨不能落後於滕,連忙解釋道:“寡君也一定會給大將軍一個滿意的答覆!”
在薛使想來,反正薛國過去就常來朝見魯侯,在弭兵之會後長期作爲宋的附庸,不得與諸侯盟會,直到平丘之會後才依仗晉國的支持擺脫這種低下的地位。他們做小做慣了,重拾舊業也沒什麼不妥,更不會有什麼牴觸的情緒,還是從了的好。
無恤很滿意他的態度:“這就好。既然如此,還懸而未決的只剩下滕薛爭地一事了。此事倒是讓我想起生在殷周之世的一件往事,不知尊使可曾聽說過”
“外臣孤陋寡聞,願聞其詳。”
“當年虞、芮兩國之君爭田。久而不決,聽聞文王昌是有德之人,便一起去到周地,請文王仲裁。二君到了周邊境,看到周人耕田的互相讓地邊。走路的互相讓道;進入周都邑,又看到周人男女不同路,斑白不提攜;入了周朝庭,更現周人士讓大夫,大夫讓卿,有禮有節。兩國國君非常慚愧,說:小人今日方知何爲君子之國。於是兩國國君不再爭訟,反而讓出所爭之地作爲隙地”
薛使聽出其中有些暗指,便試探着問道:“大將軍的意思是,想讓我兩國停止爭執?”
“然。遠親不如近鄰,滕薛何必苦苦相爭。其實也是因爲滕薛離得太近,村舍相望,對方國都的鳴鼓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如此則容易產生爭端,若兩國間有一個小邑作爲隙地,也許能消弭舊怨,正好,爲了方便與宋國的聯繫,我也需要在滕薛之間有一個建立驛站的地點”
薛國行人很上道地討好道:“大將軍就是文王昌一樣的賢人啊!所以我兩國纔來請大將軍仲裁,如今入魯後見識了這周公之國的禮樂。我再無爭執之心,不管滕國如何,薛國境內的爭議之地,願意獻出來。奉爲大將軍的湯沐邑!”
這正合趙無恤心意,他說道:“可,魯國將在隙地設置驛站,修築營寨,作爲魯國使者、商賈停留歇息的地點。這將作爲第五條款目,加到魯薛之約和魯滕之約上去。於簡牘、帛、紙張上各一份,還要銘刻在鼎上,傳於子孫。”
薛國使節唯唯諾諾,下拜道:“鄙邑願奉社稷以事魯,唯大將軍之命是從”
“真是弱國無外交啊”
等薛使走後,趙無恤望着重新擬就的魯滕之約魯薛之約等不平等條約,吹乾上面的墨汁,心滿意足地笑了。一箇中午就搞定了滕、薛兩國,這效率很合他心意。
其實條約上還有第六條款目的,因爲這場盟約是魯宋一起牽頭的,所以也加進了不少宋國的意見。南子的要求是可以讓她們宋國的巫祝能在泗上諸國任意居住、傳教,甚至建立廟堂。她已經正式成爲大巫,自稱“玄女”,近來在宋人中的聲望越來越高,信徒也越來越廣,甚至將目光投向了國外
趙無恤也是左思右想後,纔將這一條否決了,宗教這東西容易反噬自身,等他大婚親迎時,去宋國一窺究竟再判斷不遲。
他問公西赤道:“接下來還有幾國?”
預感到自己可以再見魯國恢復“淮夷海岱,莫不來亨”的盛景,公西赤也十分興奮,他從抄錄條約的屏風裡伸出頭來說道:“主君,還剩下郯、邳、小邾、邾四國。”
無恤伸活動了下腰肢,扭了扭被高冠壓得有些生疼的脖頸,說道:“繼續派人去傳喚吧,將邾國留到最後,爭取傍晚饗食前搞定郯、邳、小邾。”
做完這一切,他還要後院陪伴懷胎六月的妾室呢!
其實剩下的三個小邦都很容易搞定,也因爲趙無恤對他們使用了靈活的手段。
小邾與邾國同宗,後來分家出來另立一國,被稱爲小邾子。小邾國人口僅有萬餘,因爲已經過了六七代人,和邾國的關係也淡了下來,反而憂心會被邾國吞併,所以對趙無恤極盡獻媚,甚至還主動告邾國陰謀反對魯國一事。
他們願意作爲魯的與國,保持三年一聘,五年一朝,趙無恤也沒有太過難爲這個小邦,每年向魯國提供萬石糧食即可,在經濟上則要接受全面滲透。趙無恤還信誓旦旦地承諾,會保證小邾的獨立,絕不會讓邾國吞併他們。
接下來是邳國和郯國,郯國位於魯國東地和吳國之間,邳國則位於宋、吳之間,與魯國本無聯絡,這次也是害怕宋魯聯盟,纔跟風來朝見的。
對這兩國,趙無恤就得謹慎些了,因爲他們已經是吳國的附庸!趙無恤不想腹背受敵,所以虎口奪食的事情就先不做了,與邳、郯的關係只會停留在經濟層面上。
一個以魯國爲,宋國、曹國次之的泗上同盟就此形成,但趙無恤不會大張旗鼓地召開盟會刺激那些老牌強國,他喜歡悶聲大財。滕、薛、小邾三國會直接加入,充當搖旗吶喊的小弟。
其實春秋時期每個大國的崛起,總有其特有的一套模式,晉國人熱衷的亡國亡社稷容易招惹仇恨,趙無恤還是喜歡玩楚國式的先附庸後吞併,以及秦國式的奉天子而討戎狄
等到子貢組織的魯國商隊滲透進這幾國,驛站和駐防的要塞插入他們的隙地後,這三國就名存實亡,如同趙氏的縣邑了。
暫時無法伸手的郯、邳,只能通過經濟滲透,讓他們的自主性慢慢消失,同時在國內貴族裡培養親趙派,壓倒親吳國派。
宋國和魯國結成了兄弟之盟,地位平等,曹國也被拉了進來,成了同盟的錢袋子,趙無恤也給了曹伯很高的地位,同時忽悠他組織勞役打通聯繫濟水、濮水和大野澤的運河。
未來十年的目標,是要實現泗上各國的外交一體化,經濟一體化,讓這千里山河成爲趙氏在戰爭中富裕而穩定的後院,也是抵禦吳國人北進的前線
可到了第二天,趙無恤的這一設想卻遇到了阻礙,邾國使者在趙無恤召見他時,將草擬的條約看了一遍後,斷然選擇了拒絕。
他不卑不亢地說道:“邾國乃六百乘之國,不可與滕、薛、小邾等同,我不輸粟!邾國用齊刀已有兩百年之久,亦不更改幣制!”
“尊使能替邾子做主?”趙無恤也不客氣,不再稱邾君,而是直呼邾子。
“若是按照這紙上的條款,邾國就和魯國的一個縣沒區別了,邾人死後都無顏再見曹挾、晏安!寡君也會拒絕,他一定會拒絕的!”
無恤冷哼一聲,將筆架扔到了地上,一衆兵卒就登上殿來了,隨時可以把梗着脖子不低頭的邾使押下去萬刃戮殺。
“送邾使出去,兩國交聘,不斬來使,我這次且放你歸去,將此條約呈予邾子,若他夏至前還不答覆,我自會帶着兵車千乘,去邾國造訪!”
邾國使者退出去後,公西赤陰着臉走出來,對面沉如水的趙無恤說道:“邾人不服,主君可要伐之?”
“邾國可不是顓臾,他們相當於魯的兩縣之地,從魯隱公到現在兩百年了,魯國依然無法征服這羣邾婁。一旦開戰,勢必經年累月,甚至會引來齊、吳的干涉。子華,你難道忘了你家夫子教你的麼?禮之設,和爲貴,在魯國存糧勉強夠吃的時候,不必什麼事都用武力解決,對付區區邾國,伐交即可。”
“但邾國態度很堅決啊”
“邾國以爲自己很強大,我就義務讓他們丟掉這種幻想,且看我的手段。”
趙無恤提起筆在帛上寫信:“派使者去宋國,約合樂大司城,這個月下旬在魯、宋、邾的交界舉行狩獵,這同時也是魯、宋的第一次聯合夏苗(軍演),他至少要帶兩師之衆來”
“唯!”
說起宋國,趙無恤就猛地想起那個妖媚的長公女,他不由食指大動,又寫了封手交給公西赤,一臉嚴肅地說道:“按照禮制,狩獵則必祭山川湖河,若是宋國大巫得空,也邀她一齊前來,爲吾等主持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