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小院閒窗,重簾卷影。
突兀一聲鳥鳴,便將熬夜到黎明最終睡過頭的王留美喚醒。
少女不慌不忙地起身梳洗。
絕大多數家族僕人她都遣散、不會帶在身邊,即使出訪異國他鄉,也只攜帶少少部分信得過的隊伍。
而她身邊親衛只留下兩個人。
一位是她的哥哥紅龍。
另一位稍微疏遠的則是……
“黛芬妮·貝迪利亞,我沒誤事吧?”獨自洗漱完畢的少女來到餐桌前,慢條斯理地問道。
眼前的女子格外端麗,不似一個士兵,但她的精氣神極佳,手腳功夫不差於人,曾是鐵人的駕駛員。
“大小姐……”
她說到一半,就被王留美打斷。
“黛兒,我一直說過不必稱我爲大小姐。”
黛兒是黛芬妮的暱稱,但她本人認爲其太過親狎而不莊重,也就不喜歡這個稱呼,只是王留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黛芬妮沒有辯解,但說:
“我明白了,留美,以後會注意的。”
王留美側首向窗外炎炎,一副怏怏懨懨的樣子。她雖然還小,但心眼卻明亮。
大小姐的稱呼顯然是紅龍教給黛芬妮的。而紅龍……愛這樣叫、就這樣叫罷,她對此,既不會有任何滿足,也不會有任何憤怒,只是平平常常地、從不在乎。
利用繁瑣的禮儀規矩讓下僕養起對主人的敬畏,這是她曾經受到的教育。
至今爲止,她也認爲這正確且有效,但現在的她已經並不在乎了。
黛芬妮站在一邊,一時心不在焉。
在來到誠英市後,她見識過幾個Raiser的少年兒童,像極了……當初超兵機關資料裡所講。
“大約是我多想了罷。即使是,又與我何關?”
現如今作爲王留美護衛,她也不願多做多想。
黛芬妮·貝迪利亞,原是屬於人類革新聯盟一個次時代開發技術研究所的女性駕駛員,因王留美的需要便被“送”給了王留美。該技術研究所所倚傍的地方政府數年前陷入財政危機,現如今由公轉私,向企業招資,從而得到王氏家族的支持並得以存續。
世上最大的三個軍事政治同盟組織,新歐洲共同體、世界經濟聯合、人類革新聯盟,各自內部機體的開發並不相同,亦可反映其根本形態。
以世界經濟聯合爲例,其機體開發通常由大資本所掌控的企業競爭相逐。
家族既大,資本既強,足以建私兵、涉國事、影響權力機關。
而人類革新聯盟則往往由各地政府在最高政府的組織協調下組建研究所開發。企業或家族等小型共同體的權力始終得到遏制。
鏤空的窗簾外,大火似的陽光從這片山頭燒向那片城市。湖心澄靜,日暖生煙,還有擾人的蟬聲,都在等待一場盛烈的大雨。
——說起來,財政危機,是嗎?
王留美轉過頭來,不經意瞥過黛芬妮,又很快將目光移走,落入杯中水裡。
水波盪漾,真誠地倒映出她精緻端正的面孔。
“其後又如何?”
她高舉水杯,在黛芬妮疑惑的注視中露出一個神秘的滿意的笑,笑容止於飲水時。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日光之下,盡是些看過的事情。
同時,天上人正在浩瀚星海,被宇宙懷抱,向輝煌的歲星航行。
當伽利略號越過火星後,便進入太陽系內最大的小行星帶中。無數的旋轉的星星之中,伽利略號輕快地在其中穿梭。
太陽系內最巨大的行星已經不再遙遠。
少年從夢中驚醒,然後又將全部夢幻忘記。
“駕駛服……小了?”
從睡袋中爬出的剎那在鏡子前一臉不舒服的樣子。
這套駕駛服的設計在數年前,其內層材料爲近代發明的一種特別形狀記憶纖維。在其第一次成型時,能記憶被賦予的初始形狀;定型後,則可以發生一定形變並將此變形固定。
由於其可變性,可以就人的體型發生拉伸變化、從而保持合身……但MS駕駛服有不同於地面的太空維生用途。爲了實現太空維生,就仍有一定的體型限制。
wWW• TтkΛ n• c○
對於保持健康生活的青年人而言可以是一輩子;對於發育中的少年而言,則在短短几年間。
直到現在,於剎那的成長而言,這駕駛服終於到了一個極限,不再合身,反倒把他勒得有些緊,從鎖骨、到背部、腹部與四肢,連結實勻稱的肌肉線條都清晰可見,洋溢着一種不同尋常的青春的葳蕤來。
除了最重要駕駛服之外,太空用的其他常服與外套也大多不再合身。當初上伽利略號時,由於上一世人生習慣性,他都沒考慮過這種問題。
就這樣,他與他稍微困擾的神情一起落入提耶利亞的眼裡。
“爲什麼不問問神奇的我呢?”
提耶利亞甚至有閒心開了個玩笑。
剎那驚異地拿到一套全新的衣物。提耶利亞居然早就想到,並準備好了。
就配色而言,以白色爲基底,不同的衣件分別配以水墨藍、湖藍、粉藍或海軍藍,與上一世的天人服裝微妙不同,但要說不同點,卻也看不出來。
是這裡的線條剪裁過嗎?亦或是那個藍色稍微亮了點?
他拋在腦後,不再回想,去自己的小房間試穿之後,發覺合身得過分。
“……?”
“算了。”
但在那之前,餐廳內,提耶利亞坐在剎那對面,踟躇片刻後,輕聲問:
“你睡得很不安詳嗎?”
剎那略微猶豫,沒有回答。
提耶利亞嘆氣一聲,不再追問。
身旁,幾個天人的兒童追逐打鬧,從這邊飛到那邊,又從那邊飛到這邊,追得琳達·瓦斯提滿頭大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萊爾、尼爾兩人早早開始晨練,進行模擬對戰。
阿雷路亞和瑪麗則在一起值班。
十數日後,伽利略號順利從小行星帶脫出並進入木星引力圈,向原本天人廢棄的科學考察站去了。
木星就在眼前。
斑駁的橙與粉紅捲起無數纖白的雲帶,巨大的紅斑如同一隻眼睛般注視着其下追逐星空的人們。
在他們到達之前,被天人廢棄的原基地已經迎來其幾十年來第一個訪客。
幾顆冷冷的衛星掠過人們的視野。
“艾奧、歐羅巴、加尼美得以及卡里斯托,被伽利略所發現的木星的四個大型衛星,也就是木衛一到木衛四……它們不以地球爲中心運轉,最終成爲支持日心說的有力證據。”
從變革者母艦向天人廢棄的基地前進的小艦艇中,一個變革者看着衛星掠木,說。
“但只要畫足夠多的週轉圓,地心說依舊能夠成立不是嗎?”
又有一個與他同型號的變革者以腦量子波交流道。
所謂的週轉圓是指圓心繞一個固定大圓圓周來滾轉的小圓。
在地心說的學問中,每當遇到光用以地球爲圓心的簡單的圓無法說明其運動的星球時,他們便會畫一個又一個複雜的週轉圓,使其繞着地球轉能夠依舊成立。
這些明明繞着其他行星轉的衛星就在週轉圓理論中被合理地解釋成繞着空間中的一個點做圓周運動,而被繞着的這個點還繞着地球再做圓周運動。
因此,這些衛星也是繞着地球在轉了!
在哥白尼的時代時,地心說的理論足足需要七十七個圓來描述太陽、月球以及其他五顆行星的運轉,好讓他們都圍着地球在轉。
“人類的愚昧正在於此。”
“困於戰火與紛爭,不知真理,不識宇宙,唯有變革者才能引導他們向上啊!”
兩人的竊竊私語,並不能引起其領頭人的興趣,只能讓那利馮茲感到無聊又可悲。
於是他長久地保持沉默,靜靜思考。
艦艇很快與原天人基地對接。
這基地從中間被折成兩半,暴露其中金屬與碳素的殘骸。
順着八十年前科納的父親切割打開的通路,十數個人落入其中。
這時,利馮茲纔在木星的照耀下,邊漫步其中尋覓蹤跡,邊平靜地開始敘說:
“天人的監視者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對當前時代擁有巨大影響力的個人,另一種則是代代傳承的家族。科納家族代代都肩負着監視者的任務,但在八十年前就已計劃着要背叛天人。二二二五年,利用聯合國事業單位進行木星探查時,便從這裡得到了太陽爐設計資料——一個紫色哈羅。藉此,他們獨立開發出GN-Drive Tau型(即擬太陽爐)。但只要能達成最終目的,VEDA並不在意他們是否會背叛並扭曲原本的計劃——這一切仍在VEDA的容許邊緣,於是得以順利進展。”
緊跟在利馮茲身旁的裡維夫·裡維爾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連忙發問:
“那麼哈羅究竟是由天人中的誰發明的?”
利馮茲側頭看向他,金色的雙眼在黑暗的太空與黯淡的光線中彷彿找不到一個焦點與視點似的。裡維夫·裡維爾一驚,就退卻一兩步。
這時,利馮茲才緩緩答道:
“E·A·Ray,Eternal Amuro Ray,伊奧利亞的追隨者之一,亦是舉足輕重的一位。”
——Eternal是永恆,Ray是光束,那麼Amuro……是日文的一個姓氏、安室嗎?
裡維夫·裡維爾也來不及思索,緊緊跟上他們的隊伍。
走過長長的通路,又陸續切開幾個封閉百年的艙門,幾人終於直到一個盡頭。
一具屍體躺倒在一個岔路口。由於太空服良好的“保鮮”作用,其容貌還似舊時,擁有與利馮茲相似的明亮的綠髮與金色的雙眸。
在衆人的疑惑中,利馮茲卻含笑反問:
“你們以爲我們所在的基地爲何?”
衆人恍然。
利馮茲伸手指向那坐觀萬物的木星,開始闡釋:
“諸卿,我們所在的正是一百三十年前木星探測船【歐羅巴號】遺址啊!二一八八年,在天人暗中影響下,聯合最終發起木星探索計劃,其成員全部是天人相關者。這計劃的幕後,正是GN-Drive的製造啊!在伊奧利亞完成關於GN-Drive的基礎理論一百一十三年後,人類終於將其變爲現實,標誌天人的技術徹底領先人類兩百年以上。
這場木星之旅整整耗費了一代人三十年的光陰,有人死於實驗中,有人死於製造中,有人則在絕望與孤獨中自殺了。GN-Drive完成後,被放入無人貨倉中發送回地球。最終,其中一位科學家開始履行只交給他一人的最終的使命。”
利馮茲的語音拖長了。
希林意識到其中真相,迫不及待地、愉快地脫口而出。
“保守秘密嗎?”
保守秘密至古以來均是些血腥殘忍的事情。
利馮茲點點頭,在這輝煌木星的注視下講述一個一百三十年前的無趣的故事:
“是的,他親手殺死了歐羅巴號上其他所有人,既有他親密無間的摯友,也有他曾經纏綿的愛人,然後消除一切船上的數據資料,紙質媒體則流放於高重力雲中歸於無形。其後,便是安排系統格式化與船隻自毀,他則選擇自殺以保守全部秘密。可不幸或者……幸運的是,在他死後的自毀中,船體大部分仍然完好無損,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漏過了一個哈羅。這一事件就是著名的The Jupiter Incident(木星事件)。
至於這人,應該就是當初的參與者之一斯凱·艾克里普斯(Sky Eclipse),與我擁有同一鹼基序列的變革者。沒想到他居然也來過這裡嗎?”
作爲VEDA的情報個體,爲VEDA蒐集遠在八億公里外的這裡的情報嗎?
他冷冷地想到。
歐羅巴正是木衛二的名字。
即使同一鹼基序列走出的變革者,但進化的程度到底是不一樣的了。
“既然都銷燬了,那麼我們來到這裡,還有什麼用處?”
有人問。
“接收這裡的一切。”
他平靜地答道。
用與無用,終要在接收之後才能下個定論。
話音剛落,一個變革者急匆匆地報告道:
“檢測不明艦體反應,非常巨大,正在減速靠近,似乎發射MS快速向我們來了!”
利馮茲接過終端察看,臉色立變。
“熾天使高達伽利略號嗎——?”沒想到Raiser居然也要來到這裡……?
通過隱形中的變革者母艦所拍攝的圖像,他當機立斷,立刻選擇全員撤退——
除了他自己。
“即使沒有我,GN爐的製造仍然可以依靠你們有序進行,儘快隱藏好母艦。而我,你們不必擔心。”
即使死了,亦可重生。
最後,便只剩下他一人和一艘小小的艦艇在無限宇宙的邊緣。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能天使高達的一種改裝……既然如此,會是你嗎?”
他站在正中,等待一個天使的降臨。
驚異能天使高達收束其粒子的雙翼,敞開駕駛艙。
剎那邁開他無可阻擋的步伐,於大紅斑的注視下,漂落到利馮茲的面前,注視上一世他最大的敵人之一。
“剎那·F·清英!”
一人高聲呼喊。
“利馮茲·阿爾馬克。”
一人低聲陳述。
兩世經歷在剎那的腦中迴轉,最終走向異途。
不變的是貝麗亞特斯星羣正在歲星上方盡情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