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時,誰傳道之?
或許是因爲對這天地萬物的尊敬,或許是因爲對這宇內神秘的恐懼,先民們創造了神靈,來統治生死、天地與海洋、日夜、晨昏與四季、風雨雷電,甚至還包括了……人類自己。
可是現在這麼一個時候到了。
人類可以自豪地宣稱大至星體、小至粒子之間全部的規律都被發現或正在發現的路上。
把火焰化作光明,把雷電易爲動力,探清風雨、四時與日夜的變化法則、搬山爲海、擴土造陸,直至璀璨星空之上,甚至超越了……生死。
在已知的領域中創造,在未知的領域中探索,無論是創造還是探索,這其中沒有任何留給上帝的位置——
不需要一個神來許諾來生,也不需要一個靈來護佑今世,更不需要一個主人獨斷地審判生命的任何善惡與正邪。
爲了信仰而戰,因爲異端、所以要消滅……多麼冠冕堂皇啊?
“這個世界上唯有那麼一種生物,自己造出的幻想反而會干涉自己的內心、影響自己的行爲,甚至深信不疑。”
誠英市外,臨時陣地內,執行總裁和首席軍事顧問交談道。
“可是這世上也唯有這麼一種生物,是確認會幻想的,這種生物與對這種生物的探索仍在他們自己的路上。也許他們的深信恰恰是因爲可以從中得利。”
“是嗎?”
執行總裁不置可否,單純地笑了。
他們靜靜等待着這麼一個時刻。
忽然聲響,天地狂震,山石濺射,土木塌落。
庫爾吉斯的MS正在行軍,其下其上全部的山體突然崩塌。大量的爆破聲從裡面出來。機體與人類共同被山土掩埋,直陷入深層,捲起滾滾煙塵。沙石下流,大地開裂;草木皆驚,連根翻起。
一時間,山無陵,天地合。人聲淹沒在自然的聲音之中,沒有任何神會聽見,更沒有任何神會來拯救。
陷阱前後,進犯的庫爾吉斯軍大敗。
“山體大空洞,爲什麼我們情報都沒收到。戰時情報機關呢?!”敵方指揮官在武裝車輛裡在通訊裡大吼。
庫爾吉斯軍隊從底格里斯河流域向誠英市方向進軍,結果行走在戰術路線的大山由於內部大空洞的存在,整體被爆破,一時天塌地陷,死傷慘重。
相關人員互相對口風,均無言。
在GN立場的支撐下,所有的物理特徵均維持原樣。歷史記錄裡一片正常,實地的勘察也沒找到異狀。
——怪不得附近的村落都移走了。
他們暗自想到。
又有誰能料到一個來自未來的高達曾爲嘗試材料與力的學問,併爲改造落後的機體,以其強大的出力在山體內部活活熔鍊E碳鋼,造出了一大片的空洞。
內部由高達引起的激烈物理現象早已和緩止息。但GN立場不再被維持、加以幾個關鍵點的炸藥,輕易山崩。
“現在還能如何?全員撤軍!優先保全僅剩的MS中隊。可惡,這可怎麼交代……”
他還在苦苦思慮,連續通訊,卻發現中央指揮部沒了消息。
顛簸的車輛停了,驀然平靜。
——神吶!
爲何不將異端殺死!反倒讓我們受苦!
這是當他雙眼之中爲鐵與火密佈時,最後突生的怨氣。
然後火焰與爆炸之聲震徹一方,紅塵四起,一時只覺得身體高飛、直上天堂,卻在觸摸雲端前,重重落下,炸成粉碎的一塊塊。
戰場之上從來沒有神靈,有的只是無能爲力的祈禱。
“大捷!出人意料的是這一線的敵軍兵力很少,誘敵計劃很成功。”
麗莎·九條一邊向上級參謀機關報告,一邊也暗暗心驚那山崩的景象。
埋伏得再遠,也爲那種毀滅的絕境而震撼。
只是庫爾吉斯派出的兵力太少,和預計的不一樣。
她思索到。
前幾日開始,他們的行動頻率似乎就有減少的跡象,不……那是少數部隊更頻繁的活躍。
“請問Quanta和Raphael那邊如何?”
“作戰中需要用到干擾通訊的手段,我們也聯繫不上。”
“等一下,這個時間明顯不合計劃吧?”
她看向遠方,忍不住撥通最前線的通訊。
雨水落下,打溼了車的篷蓋,直像是斷裂的珠簾,嘀嗒、嘀嗒地就融入沙土裡去了,是否也打溼了什麼呢?
黑雲之下,不聽雨聲、不見人影。
唯有鋼鐵在雨中怒吼,唯見火焰在雨中吐舌。
空氣渦流,蒸發的雨霧繞着裝甲潮旋,下一瞬間就被武器打散。開合之間,武器與武器的碰撞。
遠方的地上支援武裝,炮聲震動,掩護庫爾吉斯軍人的行動。
索敵系統之中,庫爾吉斯機體的數量根本沒有減少、甚至還有源源不斷的增援。餘光之中,甚至可以看出遠處MS高速運輸機。
剎那咬緊了牙齒。
消息泄露可以確定。庫爾吉斯從前線調回了大量MS。
Raiser的機體保持一定距離,把炮擊型法統式圍在中央,排成大陣型突圍。可是雙目所能望見的地上全是庫爾吉斯的機體,將他們團團包圍住,恰似一朵盛放的蓮花。
唯其顏色盡爲炮火,唯其花瓣全是刀劍。
即使是神一般的駕駛技術,但機體的性能終有極限。
“剎那·F·清英,我們的重生是否就是神明存在的證明?”
提耶利亞突然問他。
他的雙眼旋轉着金色的光輪,美得正像是神話中的天使。
炮擊型法統式的射擊精度已經達到機體的極限。可冰冷的現實裡,法統式的底子就註定了它的攻擊強度和攻擊頻率的上限。
“你爲何如此問?提耶利亞·厄德。”
剎那惡兆正在陣型的最外圍。
他幼小的身子緊緊挺直,將方圓三百米內全部機體的運作全部納入大腦之中,計算全部機體的行動,協調作戰。
鋼鐵之劍化作飛鳥,在戰場之上自由滑翔,化作守護同伴的堅刃。
“爲何人們總是想要將自己無法解釋的現象推給一個超越自然的意識呢?是因爲這樣,一切的無法解釋就可以被解釋了嗎?因爲這樣,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而合法的嗎?這正是最大的狂傲啊!”
爲何人類不被允許直視神明?
爲何人類不被允許質疑神明?
爲何即使是發自內心的祈禱,卻定要垂首閉目以示虔誠?
因爲神明的光輝之下,從來都是人類自己的欲求,沒有任何的神聖可言。
太初,空虛混沌。
神行水面之上,仿造自己的形象以造人。
遠古,民智未開。
人坐水面之旁,傾訴自己的慾望以造神。
在一個高頻而規避了GN粒子遮掩的公共頻道中,庫爾吉斯的一個人低沉地說:
“爲何還不投降?難道你們覺得你們能贏嗎?神明站在我們這一邊,你們已經敗了。惡兆……這是這機體的名字吧?這類機體的性能在幾次試探作戰之中被我們摸清了。你們的能源極限,快到了吧?”
得意與嘲笑,還有隱藏不住的焦躁。
損失已經超過了他的承受上限。尤其是中斷的通訊和直面Raiser防線的空虛,反倒讓他懷疑是不是一場誘敵——
故意泄露情報,好讓他從前線抽調兵力,使得防線空虛。
傳說中的Raiser首領真的在其中嗎?
雨在惡兆的劍下,狂暴地遷轉、跳動,飛濺向四面八方。
惡兆刺穿長鼻式的瞬間,將其踹飛,擋在敵方陣型的運動軌跡中。其方向一轉,整個Raiser的隊伍方向也隨之一轉。
“Quanta!”
剎那突然聽到了這麼一個聲音。
那非要是發自內心的信任和期待全部燃燒碰撞在一起的人類才能發出的最後的強聲。
聲音落下的同時,夢想、希望與情感也都一起化作灰燼,被雨水冷卻、沖走,看不見。
於是一個靈魂便在人類記錄之中長眠。
第一個死者已經出現。
“他的夢想是取很多個老婆,是不是很俗氣?”剎那突然在和提耶利亞的私聊之中開口,“不過他一直是個膽小的人,只敢說說,在KPSA時候,什麼都不敢做,反倒被少年兵們騎到頭上戲弄過。他倒是很愛學習,也是最快接受進化論而捨棄神造論的一批,原本是想要在以後慢慢矯正他的觀念的。”
聲音平靜,聽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
黑色的鋼鐵在冰冷的雨中穿梭,虛幻一般的寂靜。
“人類記錄,終會復歸。”
提耶利亞只能這麼回覆。
“不一樣……死是很可怕的事情。”
那個孩子又言。
仗着復活,甚至可以玩自爆式的襲擊,可那不就和恐怖組織一樣了嗎?
找準時機的第二發粒子炮打開了一瞬的通路,消滅了路徑之上的全部機體。
全陣的方向爲之一轉。
提耶利亞輕輕地喘氣。雖然他在陣營中央,不必近戰,可天上襲來的支援性彈幕仍能讓他疲於應對,更別說還要和剎那一起調控全場戰術。
唯有將每臺機體發揮到極限,纔有勝機。
“戰場之上,只有覺悟,沒有悔恨。敵軍之中,或許也不乏善人,但各自沒有退路,爲了各自的意志。”
那個孩子沒有回答。
他再一次感受到寄寓於生死之中無限的嚴肅性。
明明心知他們仍會歸來,卻還會恐慌。
是因爲這樣的心情,人類創造了來生的概念嗎?
——我在害怕什麼呢?
頭部展開,炮擊正中襲擊側翼的暴徒式。
火焰的絕響便作生命的哀歌。
——是因爲害怕自己無法創造出理想中的未來嗎?
並不。
——是因爲害怕殺戮嗎?
並不。
是因爲害怕這不是被期待的未來。
我只能在我自己的道路上前進。
鋼鐵的巨物,亦爲人類駕駛的玩偶,飄搖的雨線之下,像是一場二十世紀靜默的喜劇。
“真的能贏嗎?Quanta先生。”
——按這條路線走又有什麼意義?看不出來……也許只是僞造出一條線路來寬慰士兵。
這個問話的人想到那些軍事書上所說,更是懷疑,懷疑之中,恐懼蔓生。
客場作戰,絕對的數量壓制。
任何技巧、質量和戰術都無法彌補。
明明已經是前所未有的絕佳狀態,明明配合已經好到了這種程度,可是……真的能贏嗎?
“可以贏。”
剎那再次強調。但語氣之中卻更加黯然。
還沒等話聲落地,三十一便變成了三十。
這是個雪崩式的進程。
對面靠着絕對優勢在拖死Raiser。
靈魂的復歸,又讓這個孩子忍不住想起過去與這個死者的對話。
“時候到了。”
那個孩子靜靜地望向天外,嘆氣道。
黑雲一層層被盪開,破出了一個大洞,泄露出燦爛的日光,把溼腥的戰場也照得亮亮堂堂,彷彿一個光耀的舞臺似的。
唯有着火的巨物正從世界之外的地方到達,來訪人間的天地,述說着恐怖的源泉。
突然,這個世界變得無比平靜。
——是否是神在發怒?
所有機體的動作都停滯了下來,無關乎素質、無關乎勇氣、無關乎智慧,迅速大亂。
短距高頻的通訊那短短的一級級傳遞的延遲在這時究竟致命,讓中央觀測系統慢了一步,讓目的地的敵軍也稍稍慢了一步——
而那麼一步便是天堂與地獄的距離。
“快退!等等……你說太空船墜落?包括當初我們給KPSA提供的那——!”
公共頻道之上,再度隱約傳來那人的聲音。但這次卻是驚駭的叫響,很快斷連。
湖岸邊上,天外來物的急落,震起驚濤駭浪,席捲向戰場。
湖水一下子把火焰撲滅,化作浪濤衝向所有的地面武裝,直至遠處把來不及逃離的MS也捲入。
哀嚎、痛叫以及祈禱,人類在此時竟是如此的無力,真如回到弱小的童年,眼睜睜死與恐怖的襲來,怎麼叫喚,也等不到大人的救援。
剎那和提耶利亞返回後,對於前往全球航程中襲擊他們的那艘不明太空船並未置之不顧。恰恰相反,一直在暗中調查。
目標確實源起於KPSA,最初是負責天外殖民地恐怖活動的殘部,最終和其他同宗教恐怖分子合流而重組,成立爲全新的太空恐怖勢力。
由於沿襲了KPSA的單向保密機制,非常難以調查。即使摸到一個端口,那人也可能一無所知。
所以直到最近才水落石出。
Raiser深陷戰爭的渦旋,沒空處理。本來是準備匿名向三大聯合報告,但現在卻是一個絕佳的助力。
現在的太空船與過去的太空船不一樣,不那麼脆弱,再加上一點點……GN粒子。
沒人會察覺,這會變成自然的事故——
【軌跡計算完畢。】
確認軌跡墜落在中東、影響範圍極小、威力不夠,三大聯合也不會展開防禦系統來截擊。而庫爾吉斯那荒廢了幾十年、甚至可以說並未有過的太空防禦系統,對此無能爲力。
於是高達自在地在太空之中浮游,即使沒有任何武裝,但只要癱瘓太空船全部控制系統後,輕輕地往計算中的軌跡一推。
這個組織一共三臺太空船。
這樣,生存與死亡便只剩下……儼然的答案。
而蒼穹與鋼鐵更交織成天火的絕響,所有的意義只剩下一種——
那叫做毀滅的。
遠處,庫爾吉斯首都的人們呆呆望着戰場之上的異變。
他們的距離在危險距離之外,但已經可以感受到那龐大而不可侵犯的力量。
天光下徹,氣蒸雲雨。
旋轉的火焰與空洞的輝芒,直如天堂的門口。
敵方的地上支援系統和戰地指揮系統隨着三臺太空船的直擊,徹底癱瘓。庫爾吉斯的機動戰士們雖畏懼於這份天災,士氣低落,但還未徹底潰散,仍有力量。
可此處還有一支三十的MS部隊——
這是一個足夠取得勝利的數量。
天晴日,人間雲雨不再。
秋日的陽光並不溫暖,反倒有種無言的冷漠,散在狼藉的大地上。
庫爾吉斯一半以上的機動戰士在此役被一清而空。
遍體鱗傷的惡兆默默地呆在戰場的中央,沉靜不語。
阿扎迪斯坦的少量部隊和Raiser察覺到不對勁派來的最速援軍到達後,所看到就是這樣的景象。
——神明難道是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的事物嗎?
“剎那……”
提耶利亞等不到剎那的迴應,出於擔心,乾脆離開炮擊型法統式,利用權限打開惡兆的駕駛艙。
他只看到那個男孩抿緊了雙脣。
眼睛之中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不再像往日那般光采,反倒充滿頹喪,黯淡得像是雨日裡的天地,是否已經有過淚水?
提耶利亞不得而知,他只是溫柔地安慰道:
“我們勝利了,不是嗎?他們正在歡呼你的名字。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方案。”
剎那轉首,看着機體可視通訊中一個個激動的臉龐和一聲聲歡悅的叫喊。對Quanta的叫喊匯聚成一種浪潮,響徹雲霄。
這種興奮與這種喜悅,到底要施以何等的方式,才能讓他們停止呢?
他不知道。
明明是人造的勝利,卻因爲高達的介入,令他無法直說,甚至連個合理的藉口都找不到。最終只演變成一種怪異的奇蹟。
彷彿一種單純的偶然與幸運,簡直如同神賜一般——
Quanta果然是某種不可言說的神秘吧?
那些迷信的人們想到。
而這孩子的話語中沒有任何的感情,平靜得駭人。
“提耶利亞·厄德,你聽到了嗎?簡直像是對一個神頂禮膜拜似的……真噁心。”
聲音在此頓住,無以爲繼。
提耶利亞才組織好安慰的話語,他又幽幽地開口:
“這次,我確實失敗了……徹徹底底的失敗了。”
溼漉漉的眼睛額外黯然,最終還是沒有任何的淚水。
他沉默地站起來,徑直望向遠處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