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造訪,實在冒昧,但大家琵琶着實令人傾心。
我與李兄作別,正爲沒有樂曲而黯然神傷,卻剛好聽到大家琵琶聲,心癢之下,就循聲而來……”
白居易立在艙室邊上,再次施禮告罪,同時又誇讚了一番琵琶女的高超技藝,有禮貌又不失從容。
站在後面的王慶不由暗暗感慨,這有學問的人撩人也比一般人會燎,精心研究過原文的他可是知道,琵琶女的兩個驕傲處,一個是已經逝去的容顏,另外一個就是手上的彈琵琶的技術。
年華已逝,貿然提起容易令人反感,從琵琶入手卻剛好能夠擊中琵琶女的心窩。
果然,他話音剛落不久,就有一個青衣小婢從裡面一個房間走出,叉腰福了一福之後,小聲邀請幾人入內,在一個擺放着桌椅、類似客廳的房間爲白李二人讓座。
而另一個悅耳動聽的女聲,也從更裡面傳來:“能夠見到白大人一面,小女子三生有幸,何有唐突之說。”
說罷,就沒有聲音傳來,整個船上都陷入了一片安靜之中,唯有桌子上油燈在微微的搖曳着,偶爾爆個燈花,顯得格外響亮。
王慶等了一陣,心中不由有些着急,這琵琶女架子怎麼這般大,一句話說完就沒了動靜?
但今晚他的身份只是一個侍從,也不好貿然開口,旋即目光落在白居易和李成二人身上。
白居易靜靜的坐在那裡,一臉的風輕雲淡,不見絲毫的煙火氣,倒是李成和王慶一樣,顯得微微有些焦急。
見到此幕,王慶心中微微一動,心中焦急盡去,整個人也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因爲他忽然明白了琵琶女這樣做的用意。
這樣又過了一小會兒,忽然有琵琶聲從裡面傳出,一聲一聲並不連貫,像是在正式演出之前的隨意的調琴試音,細聽起來又像一聲聲夜裡響起的嘆息在耳邊迴盪,明明還沒有曲調,卻已經讓人心中升起了一絲傷感意。
王慶微微點頭,看來白大詩人在詩裡並沒有誇大琵琶女的技藝,又望向桌旁,白居易坐直了身子,李成煩躁盡去,眼中似有什麼東西放下。
這樣不成曲調的聲音響了一陣,又安靜了一陣,之後,一聲帶着顫音的琵琶再度打破夜的寂靜,傳送過來。
隨後就是一曲完整的曲調,在船艙以及江面上迴盪,聲音嗚咽,帶着一股難掩的悲傷。
即便是王慶對音樂不怎麼了解,卻也能夠從裡面感受到彈奏者心中的悲苦。
就如同他一個不懂二胡的人,卻能在有月色的晚上,聽着《二泉映月》淚流滿面一樣。
這或許就是音樂的偉大之處,讓不懂音樂的人聽到也能產生情感的共鳴。
白居易臉上的風輕雲淡消失不見,面上露出悲苦之意,似乎是被音樂勾動了心中事。
倒是李成顯得清醒的多,有時會轉目觀看白居易的反應,似乎是擔心老友過多傷悲。
一曲終了,四處寂靜,白居易眼角拭去眼角淚痕,微微長嘆一聲,從桌上拿起酒壺倒酒,遞給李成一杯,想要喝時,又想起什麼,放下酒杯,道聲失禮,起身對着琵琶女所在的房間施禮出聲邀請道:
“未曾想到,大家心中也有悲傷事,兩個失意人相逢,即使緣分,萍水相逢,出來共飲一杯如何?”
微微的停頓之後,有輕盈的腳步聲響起,從裡面一路往這邊過來。
王慶作爲一個跟隨,自然不能明目張膽的張望,微低的頭下,兩隻眼睛卻不住的往那邊瞧,不想放過這個名傳千古女子的出場。
燈火微晃,足音由遠及近,一片紅雲出現在客廳和內室的門口處,紅雲之上是一個看不出什麼木料製作的的琵琶,有些泛紫的琵琶身上,一上一下覆着兩隻白生生的手,塗成紅色的指甲挨着弦,指根處是幾個淺淺白白的坑。
再往上則是琵琶窄窄的頸和撐着弦的頭,頭兩邊有着幾個如同耳朵一般用來調整音調的軸,軸的邊上則是半張微微低垂和泛着些許紅潤的臉。
紫色的琵琶映襯着白裡透紅的臉,在加上欲拒還迎的姿態與內心之中的糾結掙扎,將這個琵琶女襯托的有了十分的姿色。
兩隻紅色的繡花鞋在衣裙之下挪動,雖然走的不快,但從那裡到桌前也沒有幾步距離,挪了幾下之後,‘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來到跟前,對着白居易已經李成二人福了一福,開口見禮。
“寒船鄙陋,家夫又遠去浮樑買茶,只得由婦道人家來招待兩位貴客,怠慢了。”
“是我等叨擾了。”
“娘子客氣……”
一番禮讓之後,琵琶女落座,將琵琶交與那個青衣婢女,然後和白居易二人說些話,飲用了幾杯酒。
白居易的才學自是不必說,李成也是一個飽讀詩書之人,雖然比不上白居易,但談吐之間也不失風雅。
琵琶女本身就是在這種場合中長大的,最爲熟悉和嚮往的就是這些。
只可惜年紀大了成爲了一個只忙着賺錢的商人婦,有些時候即便是有心和他談論一些詩詞歌賦舞蹈曲藝,對方雖然也極爲捧場作出努力傾聽和交談的樣子,可終究不懂行,讓她有一種對牛彈琴的挫敗和失落感。
這種感情在心中壓抑了很久,在江州這個小地方終究是不能傾訴出來,此時恰巧遇到了白居易這樣一位在京城都極爲出名的文人,心中自然歡喜。
即便是心中還是有些糾結和掙扎,可行動卻很實誠,不斷和他二人說些話,都是她認爲的高雅的詩詞歌賦這些。
尤其是白居易,更是每一句都能說道點子上,對於她剛纔所彈奏的琵琶曲,有着很深的理解,可以看出,他是真的懂這些,不像是以前遇到的大多數人,不懂裝裝故作賣弄的說上一番,看似侃侃而談,實則狗屁不通,令人不齒。
她一開始還是頗爲注意和糾結的,但隨着幾杯酒下肚和談意的升起,逐漸自然和放得開起來,甚至於因爲這些時日的壓抑,要比當初在教坊是更爲熱烈和主動。
雖然心中的糾結和對商人的內疚在不停的噬咬着她,可人這種生物,一邊愧疚一邊做着更爲過分事情的例子,實在太多了,有些時候,因爲這種愧疚的存在,反而會做出更爲出格的事情來。
王慶立在一旁,靜靜的看着這個大約不到三十歲的女子,有些欲說還羞的與白居易兩人說着話,感受着她那種難以掩飾的欣喜與興奮,暗自搖了搖頭,覺得什麼人玩什麼鳥這句話是有一定的正確性的。